断袖刀
断袖刀
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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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镖局。
黄昏的光芒像唐门暗器一样,铺天盖地而来。一个少年在草阪上挥汗如雨,他手中的一柄刀已经有些累了,少年脚下的步法也开始迟缓下来。
但在一个高手眼里,这正是一张弓拉至圆满的时分。仿佛大勇若怯,大音若希,那美少年手中的刀不知不觉的,已会聚了天地昏黄时乾坤倒转的无穷力量。
最后的一刀终于在电光雷火中发动。
那柄刀突然竖立。像车轮般划出一道美奂美仑的圆,在刀尖抵达颠峰的刹那,少年的刀以一种最简单的方式向前劈落。这一劈好象有万钧之力,如天外陨石从云端直直跌下。那刀锋之间,又仿佛集聚了太多的欲望,太多的念头。虽然这一刀还远远谈不上精妙玄微,但少年人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色改的气势,那种在杀气中透出的激情,却足以使任何一刀临头的对手都忍不住去抬头仰望。
仰望自己的死亡。
一截树桩已被劈为两半。这少年如虎似狼的一刀看来的确还只有六、七分火候,那树桩一边大,一边略小,而刀口上竟有了些微的损伤。
面如桃李的美少年扔掉刀,横躺在草阪上。这一刀已是他今天的第九百零一次挥刀。他微喘的胸膛不时起伏着,太阳已没落于江海,草阪上的阴影正一寸一寸地向后退走。他也记不得有几千次来到这后山的草阪练刀了,在那如痴如醉的颠峰,他只记得一个人,一个让他在每个黄昏为了这一刀意乱情迷的人。
一个男人。
一个所有武林里的少年和刀客在梦中都绝不会片刻忘却的名字。
无数的少年在广大的乡村和集镇,每天上千次地挥刀,上千次地心怀梦想,渴望成名,渴望杀人,渴望京师里繁华的生活和远方烟花一样的女子。每一柄刀像阳具迫不及待地勃起、坚挺,在每一个禁欲的夜晚,不甘心平庸的命运。
但他不同,他的每一次挥刀只是为了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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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甘道。
万花镖局的大队人马已过了黄林,再往前就是踏水桥。几十个年轻的趟子手走在前面有说有笑,这一带是总镖头林威出身绿林时的地盘。自从七年前林威投身少林作了记名的俗家弟子后,他便自创了万花镖局。这一带的几股势力和江湖朋友与林总镖头都有些香火之情,趟子手们警觉了多日,一过黄林便松懈下来,竟谈论起宝鸡桂花巷的姑娘来了。
林威本来是独行大盗,擅长轻功和家传的六十四路镇南刀法。镖局里有三个镖头,都是足以独挡一面的角色。但他最器重的却是手下的近百名趟子手,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都是林威近年来从陕甘川招募来的,他们的武功虽不算高,却都有为镖局摩顶放踵、舍身饲虎的激情。他们多是来自广大的乡村,怀着一种浪漫的江湖理想进入了万花镖局,每一个人都堪称死士。林威对他的这一支子弟兵期望很高,尤其是其中的杨天、陈情和范铁三个人,如果假以时日,相信一定会是后一代江湖上的菁英。
这一趟镖除了李镖头走了江西,万花镖局算得上是倾巢出动。镖主是一个神秘人物,往来联络都是一个自称姓赵名甲的老仆在操办。货物只有一箱,连林威也不许看,这种镖在业内被称为“暗镖”,风险大,一般镖局都轻易不接。但这次客人出手阔绰,黄金五百两的镖银已先付了一半,目的地是西安罗锅巷的福禄商行。
林威把杨天、陈情和范铁都带在了身边,一路上对他们甚是倚重。走在最前面的趟子手就是范铁,杨天落在大队后面压阵,而陈情则专门负责联络。此时他恐怕早已在踏水桥安营扎寨,并一路上派出探子,保证大队顺利抵达。
三个人里,算杨天的刀法最快、最狠、最好。但他面容俊朗,沉默寡言,又常作儒生装扮,举手投足间比戏台上的小生还要斯文。平日里任谁也看不出来竟是一个在刀口上行走的硬角色。杨天也不像范铁、陈情和其他弟兄们,随时都显出一股命不关己似的的豪情。每一回走镖完了,趟子手们少不了要去花街青楼,一醉方休。这些少年人是从不攒钱的,他们相信刀,相信明天,相信镖局如日中天的事业。把满身一处处刀伤换来的银子都花在了酒和女人上。但杨天从不去青楼,也很少喝酒,杨天很寂寞。有一次林总镖头叫趟子手们向杨天学习,并对大家说,要想成为高手,就必须寂寞。
前年在川东押一趟镖,遭遇了黑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鬼斧手”黄雄。黄雄使一柄鬼头大刀,一个照面就将领队的陆镖头斩为两段,本以为可以将镖银稳稳劫去。谁知余下的三十几个趟子手人人如同飞蛾扑火,前赴后继,一场乱战下来,二十名弟兄当场横尸荒野,余下各人无不血流满身。在那场战役中,杨天和另一名叫李天纲的兄弟如流星般扑向黄雄,各自身中十几刀后,李天纲硬是一刀削去了黄雄右手三根指头,杨天的一刀则砍掉了黄雄半个天灵盖。几天之后,李天纲伤重而死,杨天足足躺了四个多月,活了下来。经此一战,万花镖局声名鹊起,就算局子里喂马、烧水的伙计走出去,也没有任何人会瞧他不起。
范铁就是在川东一役过后慕名投奔的万花镖局。七年来,镖局的趟子手死伤无数,但每一位弟兄激烈的死都会引来许多热血少年的加盟。不夸张地讲,陕甘川一带习武的年轻人里,几乎所有的精锐都被林威尽收彀中。而万花镖局近年来在江湖上的名望,并不是靠镖师,却是凭一百趟子手的鲜血赢来的。黄雄死后,江湖上有种说法,就算武林泰斗少林寺的知清大师或华山的剑圣令狐冲,也绝对无法在万花镖局五十名趟子手的围攻下生还。万花镖局趟子手的数量甚至成了衡量江湖人物武功高下的指标,有一个人称“莲花和尚”的入世高僧,以黄雄值二十一个万花趟子手为标准,给所有成名人物排了名次。最高的是归隐多年的大侠令狐冲,得分四十九个万花趟子手。其次是目前江湖上威望最盛的“一刀断江”孙一城,他被认为抵得上四十一个趟子手。这种排名有一个好处,就是你若不服气,不是去找比你排名高的人,而是去万花镖局跟数量合适的趟子手们生死相搏。但没有人会这么做。
镖局开业时,有五十名趟子手。杨天是他们中唯一活到现在的人。
七年前当他第一次来到万花镖局时,那时的杨天年轻得像一个大姑娘。他站在大门上,面如桃李,背上却有一把难看之极的刀,上面的血迹都还没有擦去。林威一眼就看中了他,他的眼光里流露出许多的痛苦,林威认为一个没有痛苦的人,成为不了好的刀手。
但杨天的刀法并不是林威传授的,杨天的刀更坚决、更直接,在两点之间绝对不走比直线更远的距离。林威近年来总在想,这种刀法要么就不堪一击,要么就惊世骇俗。虽然杨天还是缺一些火候,林总镖头在趟子手们练功时已经很久没有让杨天跟他对手了,他更喜欢叫范铁或陈情。因为他已有些担心,害怕自己忽然一天就接不下杨天的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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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水桥。
寒风起自微末,一列帐篷已在黄昏里矗立,但远远看去,却像一排高大的坟头。
离此三里远的地方,范铁手下的弟兄便在河水中发现了上游来的血流。一名趟子手迅速向后折回,范铁和其余的人如箭镝一般朝踏水桥方向直奔而去。
片刻之间,他已站在了陈情的尸首前。
四周还有近二十名趟子手的尸体散布在小河两岸,几个范铁带来的兄弟忍不住呕吐起来。
万花镖局的人从不流泪,每当情同手足的弟兄阵亡时,他们只是呕吐,在无法排遣内心的悲怆时便选择呕吐。这些少年人早已习惯了死亡,以及死亡的气氛。他们的理想不是活下去,甚至在进入镖局一段时间之后,也不再那么渴求出人头地的生活。他们的理想只是在死的时候能够让人景仰,让自己的兄弟为他呕吐。
范铁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他的一双铁拳可以击碎一个人身上任何地方的骨骼。眼前的剧变使这些一度以为风平浪静的趟子手极为震惊,谁会挑踏水桥这个地方向万花镖局下手,并且毫无声息地杀尽二十名威名赫赫的万花趟子手呢?如果只是一个人,那可是远比“鬼斧手”黄雄厉害得多的角色,是江湖上有数的人物。但这种人物又怎么会来劫镖呢?
范铁在河边坐了下来,一面派人巡看四周,一面静静地等待林总镖头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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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报讯的趟子手飞奔到林威马前时,林总镖头如鹤飞冲天,突然从马背上跃起。一柄刀随之亮出,向前方直扑而下。
所有的人都楞住了,都以为这一刀是劈向自己的兄弟。那个报讯的趟子手在震骇之下保持了难得的冷静,他昂起头,看着总镖头这一刀向他砍来。
另一道刀光。
从报讯者的身后杀出,与林威扑来的方向相反。白光一闪,等趟子手们看清来人时,林威和那人已分开,各自退在道路两侧。那名趟子手在他们中间,已被刀光所伤,额头上有血流出。
林威心中大骇,但不动声色地问到:
“孙大侠名重两江,是万人仰慕的人物,为何要拦路劫镖,干起林某人的老本行来了?”
趟子手们一听哗然,来人竟然是江湖上侠名最著的“一刀断江”孙一城。几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见过他的刀法,在“莲花和尚”的江湖谱上,将他列为第二,甚至没有一个人对此表示过异议。由于剑圣令狐冲早已不问世俗之事,孙一城其实已被视为当今的第一高手。五年前,来自回疆的“刀魔”萨天雷在中原大开杀戒,自称逢刀必杀。一年之内就有五十几名刀客命丧其手,包括几个有数的一流高手。当时几大江湖 门派的掌门人联名请孙一城与“刀魔”决战,决战约在九华山之颠,两个人上去,一个人下来。没有人观战,但江湖传言令狐冲曾在另一座山峰上出现,据他说孙一城的刀法已经比得上五十年前的刀神傅红血。当时守在山下的少林知清大师问孙一城在第几刀上杀了萨天雷,孙一城淡淡的回答了两个字:
“一刀。”
江湖上凡是用刀的少年,没有谁不景仰孙一城。他的名字近年来让每一个刀客即使在梦中也不曾片刻忘却。万花镖局的趟子手们一个个心里凛然,他们年轻的面庞上充满了鲜血,用一只只埋藏着火焰的眼睛盯住来人。
“难得林总镖头还记得孙某。你也算少林子弟,为什么要自甘堕落,替鞑子做事?”
孙一城顿了顿,用眼光向那些趟子手们一扫,流露出不忍的神情。
林威和众弟子更为吃惊,他问道:
“孙大侠是说我运的镖是关外鞑子的货?不知有何凭据?”
“总镖头自己心知肚明,打开货箱一看不就得了。”
林威有些恼怒。
“孙一城你未免太盛气凌人了。没有证据就想叫我开镖主的货,我林某人今后还怎么在这一行混!退一万步说,就算是鞑子的货,我万花镖局接了,就不能对不起客人。你想拦路劫镖,江湖上恐怕也说不过去!”
这时方才赶来报讯的趟子手贴近林威,把踏水桥边发现血迹的事说了。孙一城和林威脸上均是一寒,趟子手们也大为惊骇,杨天把手一挥,大家便远远近近地将孙一城圈了起来。
孙一城仰天一叹,说了动手前的最后一句话:
“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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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铁赶来时,战事已经结束。
除了杨天一人,林总镖头以下所有人全部罹难。每个人都是一刀致命,四十三条人命,四十三刀。只有杨天一人见过那种刀法,刀在孙一城手中,像一只车轮在半空挥成一个圆弧,然后如重锤落下。直劈而来,连林威那样好的轻功也闪避不开。
万花镖局在这一役几乎全军覆没。当日的惨烈,回到成都的趟子手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讲述。当时范铁盯着杨天看了很久,杨天失魂落魄,但神情之间仍然坚毅无比。范铁最后问了两句话。
“谁干的?”
“孙一城。”
“为什么?”
“不知道,他抢走的只是一包蜀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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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镖头从江西赶回后,万花镖局总共还有三十三名趟子手。没有人怀疑杨天,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总镖头都死了你却活着?杨天也没有向任何人解释,没有向任何人描述当时的情形。从他回来的第二天开始,他就每天下午到后山的草阪去练刀。杨天更加沉默了,他开始失眠,常常在午夜起身,一个人在庭院里独坐,没有人发现他的脸在这时流满了眼泪。
林威死后,杨天是第一个冲到孙一城面前的。所有的趟子手像一群能够将任何猛兽撕碎的狼,向孙一城扑过去。杨天首当其冲,当孙一城的刀从颠峰直劈下来时,他还是忍不住抬头仰望那如虹的气势,一种让敌人死得肝脑涂地的霸气。杨天的意识模糊了,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一种他从未曾体验过的肉体的快感。有那么一瞬,他甚至希望孙一城的刀快一点落下来。
但趟子手们都顿住了身形,因为孙一城这一刀没有劈下去。谁都不相信他的刀会停在半空。孙一城说:
“我不杀你。”
杨天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里折回,他的灵魂忽然空了。在以后每一次练刀的时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一个瞬间,他在那时像漂浮在空中,俯视着尸横遍野的战场。他在那时,对自己充满了无尽的温情。
但杨天的刀快过了他的思想,他在孙一城话音未落的时候,手中的刀迅速变招,一刀向孙一城刺去。
没有人会相信杨天的刀竟然像一柄剑或一枝枪那样刺出,孙一城也没有料到。在杨天的武功里,没有刀法与剑法的差异,没有任何武器或招数之间的分别。最短的距离,最快的速度,是他每一次挥刀时唯一的念头。
尽管孙一城很诧异,他还是避开了,杨天的刀锋已经划破了他的前襟。他低声喝道:
“找死!”
说话间,孙一城倒转刀背,也如杨天刚才一样,风电般刺在杨天的腰上。没有人会相信他还是不杀杨天,也没有人料到他竟将杨天的怪招信手拈来,如法炮制。
等杨天能够站立时,四十二名趟子手已尽数倒于血泊中。孙一城满身都是刀伤,他的背如同被斩了几十刀的一床棉絮,皮肉皆倒翻出来。孙一城勉强用刀挑开货箱,取出一个软沓沓的包裹,他解开来看了看,杨天在远处望见是一些蜀绣的服饰。临走前,孙一城盯了杨天很久,很温和地对他说:
“现在你可以杀掉我。”
“刚才你为什么不杀我?”
杨天显得异常冷静,他看了看四周,极力压住心中的呕吐感,但脸上升起的寒意使他俊朗的面庞变得更加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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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花镖局。
秋天的草阪上,杨天还是独自在这里练刀。他似乎并不奢望练成那足以一刀断江的刀法,但那一刀仿佛有种魔力使他欲罢不能。也许是孙一城本人有一种这样的魔力,孙一城临走时并没有回答杨天的话。杨天总是在想这个问题,他对于孙一城放过自己并没有心存感激,不要说那些弟兄们和他情同手足,其中有几个年龄小的甚至对他有半师之谊,更不要说林总镖头对他一直是视如己出,仅仅是一个刀客的自尊和荣辱就使他无法对于一个不杀他的敌人宽容。但杨天被孙一城的那一刀迷住了,那给他带来一生中唯一快感的一刀。那一刀和孙一城这个人完全融和在一起,无法区分。当杨天越来越沉溺在那一刀之中时,他觉得自己开始隐约接近了孙一城的灵魂和肉体,也开始接近了那没有落下来的一刀。孙一城没有告诉他的答案已经慢慢地在杨天心中呼之欲出,但这答案却让他感到羞愤难当。他已无法再摆脱那从半空中劈向他的一刀,以及那个握刀的人。
其实镖局里也有人在这样猜测了,尤其是一些新来的趟子手。由于杨天似乎从不近女色,他们在酒后开始议论:
“杨天的武功总没有林老板高吧?”
“依我看是杨天长得太秀气了,孙一城舍不得杀他。”
“可杨大哥绝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你们是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比谁都狠,范铁都不能跟他比。”
“那也说不准,也许杨天有龙阳之癖呢,以前的东方不败那样厉害,还不是——”
“那怎么能比!东方不败是因为挥刀自宫,孙一城可是响当当的大侠,那种事都是公子哥儿的花样,刀口上吃饭的人怎么会爱那个调门!”
“嘿嘿,反正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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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断江”孙一城在踏水桥一战后,足足养了五个月的伤。那些趟子手杀身成仁的疯劲至今还让他在梦里惊醒,不寒而栗。
孙一城从八岁开始练刀,每天挥刀二千次。一直练到全身上下无一块肌肉不感到杀气,无一块肌肉不是为了那一刀而存在。十六岁那年他的生日,他师父把一个花月楼的女子掳到山上,让他尝试做一个男人。但孙一城始终无法放松,在他终于射精的刹那,孙一城大叫一声,闪电般抓起床头的刀,手起刀落,将那不知姓氏的女子劈于刀下。那一阵阵潮水般的颠峰之感,伴着强烈的痉挛。而那女子的鲜血和赤裸的尸体则加剧了这种抽搐中的快感。他的师父后来对他说:
“你还不能控制你手中的刀。”
孙一城从此不再近女色。他在江湖上的嫉恶如仇,也似乎渗入了初夜时那疯狂的血腥和以后的岁月里被克制的欲望。少林的知清大师几次说他杀孽太重,希望将他收入门墙,又劝他跟自己读几年佛经。但孙一城都拒绝了,他不信佛,不相信自己内心那些隐秘的欲望和和挫败可以被安抚。他觉得唯有手中的刀,可以让他踏实,让他看清自己的方向。孙一城第一次被人称为大侠后,他就告诉自己,这一生一定要杀尽世上一切可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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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绝对想不到他已成为名人。
踏水桥一战名动江湖,四十三名趟子手的故事已脍炙人口。更多的人开始相信“莲花和尚”排列的江湖谱,更多的热血少年踏破了万花镖局的门槛。杨天和范铁都被升为镖头,成为李总镖头的左右手。
而一个能从孙一城刀下逃生的人,想要不成为名人,实在也是一件困难的事。
但一种流言也同时在江湖上散开,这也是杨天一夜成名的部分原因。
流言说:孙一城一见到杨天就心动了,宁愿挨他一刀也不肯杀他。
流言说:杨天和孙一城惺惺相惜,一见如故,两人都有龙阳之好。那杨天生得儒雅、俊俏,比一百年前日月神教的杨莲亭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至还有人说,杨天根本就是杨莲亭的后代。他在来到万花镖局之前,就是孙一城的娈童。他的刀法其实就是孙一城传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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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数年,万花镖局的事业达到鼎盛,成为南方最大的一家镖行。已在十几座大城市设了分局,并有数家名重一时的镖局加盟进来,组成了一个江湖上据称有史以来最庞大、最富有的万花集团。
杨天已成为总镖头。他的刀法也已跻身江湖上四、五个顶尖高手之列。有人说比起战刀魔时的孙一城来已毫不逊色。很多人见过他挥刀,很多人便把孙一城的刀法想象成他的样子。不过由于他是万花镖局的主人,“莲花和尚”没有把他列入江湖谱。他是成名人物中唯一两个没有被列入江湖谱的人,另外一个当然是“莲花和尚”自己。
杨天依然不近女色,也尚未婚娶。他在每天黄昏还是独自去镖局后山的草阪练刀。那已成为他必修的功课,五年来,杨天对于那一刀已像对于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已功成名就的他练这一刀,并不是为了武功,事实上杨天还从未在人前显露过这一刀。他练刀只是为了怀念。或者,已经只是一种习惯。
怀念孙一城?怀念林威?还是怀念踏水桥那惊天动地的一战?一刀?
两年前,每当他想起孙一城时,就会将这一刀劈上数十次。
而现在,每当他想起孙一城时,就会将这一刀劈上数百次。
自从踏水桥一战,孙一城慢慢淡出了江湖。没有人敢在杨天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虽然从道义上讲,每个人都觉得现在该是杨天为万花镖局复仇的时候了,但杨天不说,谁也不敢开腔。包括镖局里上上下下,都仿佛早已忘却了那一段如海深仇。
这一天是杨天的生日,外面人声鼎沸,江湖上有没有头面的人物都赶来为他朝贺。但杨天刚刚酒过一巡,就独自一人回到了他宽广的书房。自从五年前那一天孙一城在踏水桥杀尽了所有的人却放过了他,生日对于杨天来说就已经不重要了,他在那一刻已恍如重生。杨天坐在书房内,手里拿着一张拜帖,他就一直这样拿着。他慢慢沉浸在那些让他心潮澎湃的夜晚,因为想起了孙一城和他的刀,在仇恨的背影上慢慢浮现。杨天的身体在那些潮湿的夜晚,不断发生着周而复始的变化,那种一刀临头的快感又再次降临。在这几年,杨天把他全部的欲望和对自己、对孙一城、对江湖的所有无常的愤怒都凝聚在一把刀上。刀,已成了他的信仰,他的最后的归宿。
杨天没有急于拆看,他盯着封皮上的两行字,似乎有意要将心中那种震撼和惶惶不安尽量延长。最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轻得连他自己都不容易听见。
封皮上写着:
杨天吾弟亲启
断袖刀孙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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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董贤是汉代的一位剑术高手,后来被长沙王刘韫荐入宫中。史书上记载,他年轻貌美,风流倜傥,而又孔武有力,汉哀帝对他异常喜爱。这个董贤年仅22岁便官拜大司马、大司徒和大司空,集三公于一身。可以算得上位极人臣,并夺走了六宫宠爱。
有一天午后,董贤与哀帝同床共眠。哀帝起身时,发现自己的袖子被压在了董贤的身下,哀帝想来想去,怎么也不忍心将他惊醒。于是便抽刀断去了龙袍的长袖。
从此,世人也称男风为“断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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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水桥一役过后,就有好事之徒称孙一城为“断袖刀”。孙一城伤好后,隐居在石头城,渐渐不再出没于江湖。“断袖刀”的名号便慢慢流传开去,一直流进杨天的耳朵。
杨天独坐书房,他没有想到孙一城会留书给他,更万万没有想到孙一城一代大侠,竟然会对他自称“断袖刀”。如一层薄纱被轻轻掀起,杨天的内心如遭雷击。那曾经可以呼之欲出的答案,曾被杨天一次次拒绝。而这种拒绝带给杨天无尽的痛楚。他在书房内坐了一整个下午,五年来第一次有时间而没有去后山练刀。
杨天的泪水滴满了信笺,他仍然无法平息,无法自已。
留书上只有一句话:
七夕之夜,踏水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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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曾经以为五年的时间可以湮没很多事情,可以让血迹淡掉,让一个地名重新成为一个单纯的地名。但当他再一次立于踏水桥头时,满腔鲜血还是涌上喉头,让口腔觉得发甜。这些年杨天更加沉默,在上百场大小战役中,他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每次都是一遇对手便挥刀直上,直至最后的幸存。江湖上普遍认为,他比当年的孙一城还要凶悍、无情。
杨天认为,既然有刀,又何须说话。
但那近百场战事加起来,也难及当年踏水桥一战的惨烈。孙一城发动那一刀时,他充满悲悯和高傲的神情让杨天永世难忘。杨天曾想,也许正是那种高傲与悲悯构成了那一刀开天辟地的力量。杨天在成为一名顶尖刀手后,还是无法理解那种超凡入圣的力量怎么可能来自一具血肉之躯?
孙一城的血肉之躯。
杨天始终无法对孙一城恨起来,那一刀已断去了他心中恨的力量。当他刚一开始练那招“一刀断江”时,他曾以为他只是对那一刀情不自禁。但在无数个不能成眠的夜晚,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告诉他,刀的魅力就是人的魅力。
当年孙一城在这里说“我不杀你”时,似乎带着一种沉重的痛苦。当杨天历经了内心欲望长达五年的煎熬,第一次重新站在这里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那种痛苦,他的欲望在一瞬间已进入了孙一城的内心和肉体。甚至他觉得自己手中的刀,就是孙一城当年的那一把刀。
如果你不是一个所谓江湖中人,你就绝不会了解这种痛苦。
因为江湖上的男人不是男人,而是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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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一生下来,就身在江湖。
他的父亲是一个药材商人,在他十岁那年,被一柄马贼的开山刀穿膛而过。他的母亲被剥光了衣裳,绑在一棵矮树上。杨天看着那伙剧盗拼命揉搓着母亲的乳房,他们将那可怜妇人的双腿尽力分开,让杨天看见了那一大片茸毛阴深的地方。
直到成年,那一幅幅充满野性和羞辱的画面,也始终无法从他每次闭眼后的脑海里消除。当时,杨天在恐惧与愤怒中,有了他的第一次勃起。
五年后,杨天用一把难看之极的刀,杀死了第一个企图向他分开双腿的少女。
带着那把杀死初恋情人的刀,十五岁的杨天第一次跨进了万花镖局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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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来了。
——我已来了。
孙一城远远地站在河的另一边。两人开始沉默了很久,孙一城望着天上垂垂西落的太阳,缓缓说道:
“当初我不是故意不杀你。你的眉宇之间有一种刀手没有,也绝不应该有的禀性。一种能够化解任何戾气的温和。你抬头仰望死亡的表情令我心怀怜悯,但这种怜悯不是施舍,不是我自主的选择。它使我在那一刻无法将刀劈下,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将我的刀劈下。因为促成我劈下那一刀的力量是无情,是我全部的精魂和欲望所达到的无情。”
“但我已经有情。我的肌肉在那一刻忽然放松了,这也是我的肌肉第一次在握着刀的时候可以放松。从这里离开之后,我发现自己已无法再握刀,我也不再是刀手,而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
“你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生活的吗?我在种田,我的肌肉只能紧张到可以握紧镰刀的程度。五年来,你在那一刀之下的温和与沉醉,不断进入我的梦里,正是你的那种禀性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让我对江湖、对世俗的爱情充满了厌恶。”
孙一城无限温柔地看着杨天,看着他手中的刀,然后一字一顿地说:
“如果你现在想杀我,我并无抵抗之力,更无抵抗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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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握刀的手已经出汗。他终于开口问到:
“那一包蜀绣到底是什么?”
“龙袍。龙袍和凤冠霞披。”
孙一城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战场,他望着当年一到劈死陈情的地方,回忆到:
“其实你们林老板也不必死,当年我没遇见你时是很骄傲的。我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女真人已在几年前开国立号,他们的狼子野心相信你知道。那批蜀绣是成都府尹赵天顺组织川内最优秀的女工秘密缝制的,事成之后,这些女工全被灭了口。赵天顺通过万花镖局将这批龙袍运往陕西,然后本打算从嘉峪关外再运抵女真人的清国。”
杨天有些意外,过了一阵他幽幽地说到:
“可惜我师父一点都不知情。但这几件皇帝的衣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上那许多人命吗?你抢走了这些玩意,吴三桂不也把清兵放进来了。现在皇太极在北京城还不是穿着成都进贡的龙袍。”
孙一城叹了一口气。
“如果有人在五年前这么说,我一刀就杀了他。”
杨天不说话了,他望着桥下流过的水,想象河面被鲜血染红的样子。有一刻,他心中泛起一股酸意,好不容易才压住了呕吐感。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正面看过孙一城一眼。这时,太阳已没落于江海,远处草阪上的阴影正一寸一寸地向后退走,正好是一天中天地昏黄乾坤倒转的时候。
“我这一生,从没有和女人睡过觉。”
这是孙一城临终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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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一个人回到了万花镖局,当他将一缕头发小心地放入书房暗格的一个匣子里时,他已经全身虚脱。
从此杨天在江湖上自称“断袖刀”。孙一城已被人遗忘了。人们都说,杨天的那一刀如天外陨石,从云端直直落下。有一种仿佛带着无上旨意的气势,令人忍不住去仰望。
但杨天的刀没有戾气,他出刀从来只是断袖,并不断命。
2000-08-30于包家巷,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