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现代诗歌
再谈现代诗歌
——回应长江兄
王怡
我觉得现代诗与古典诗歌最大的差别不在语言,而在诗歌的精神。虽然我也爱读古诗,但那种喜爱基本上是一种把玩,是摇头晃脑的把玩。正是这一点把古诗和现代诗区别了开来。也正是这一点为现代诗歌的精神留下了余地。我不认为中国古典诗歌是最优秀最不可超越的。当然,在古典诗的那种气质和审美上,唐诗宋词或者是不可超越的。但这种说法没有实质的意义。我觉得古诗在诗歌精神上绝对不能和现代诗相提并论。在诗人借助诗歌触及内心、抵达人与世界复杂矛盾的精神存在、以及通过诗歌向我们的灵魂开放一个无限空间的方面,古诗,即使是最好的古诗,也不过停留在幼儿园的阶段,一个古典的、群体的、表面的、类型化的和浅尝辄止的阶段。边塞、怀乡、闺怨,各种题材,最好的诗人可以把它写得无比优美、无比哀怨、无比的一波三折,但那种情感本身大多是相似的,是把一个人作为个体最深刻的欲望、最复杂的人性,把精神世界无限的可能、把对于存在、对于彼岸、对于内心最隐藏的声音全部放弃了之后得到的优雅,和把玩。古诗的精神与现代诗相比,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边界,古诗在那里开始放弃努力,开始固守古典的围城。这个边界也许是我无法表达清楚的,但我想每一个对古典诗和现代诗有认识的人,应该感应到那个断然的边界。
杜甫在对于世相的临摹,苏轼在对于内心安详与旷达的中国文人气质上,以及李商隐在对于情绪隐晦的表达上,分别达到了古典诗歌的最高峰。几个方面的成就最为均衡的则是李白。这四个人是我最喜欢和认为最杰出的四个古诗人。但是随随便便举出几个现代诗人或诗作来,在人性与精神上达到的深度、广度,和与这个世界本身相对应的无法言传的模糊性、歧义性上,都是对于古典诗歌来说高山仰止、不能望其项背的。就像古诗在典雅和矜持的美上达到高度,同样也是我们今天高山仰止、不能望其项背的。如果不能在诗歌精神上与古典诗割袍断义,划地为界,我们今天的写作就是无力为继的,就是一遍遍的盗版和复制。反过来,那么哪怕是继续格律诗的形式,也能有无穷的空间和可能性写出现代精神的古体诗来。
相比之下,口语的问题反而是次要的。口语入诗我想到了今天不会有人截然反对,李白的静夜思通篇都是口语。所以关键的问题是怎么入诗?和恰当的分寸。这两年关于民间写作和学院写作(知识分子写作)的争吵,语言的雅训或口语化,固然是其中一个分别,但最为重要的其实还是写作的姿态和诗歌精神的问题。民间写作的代表比如于坚,学院写作的代表比如王家新、西川,他们真正的差别我觉得其实不在语言上。我把于坚和柏桦(说是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应该没有问题吧)的几首诗贴在下面,大家看看,我觉得关键在于诗歌精神与气质,在诗歌希望去深入其中的落脚点以及它给我们展示出的精神世界的趋势和方位,有所差别。但他们共同的一点,就是同样有着唐诗宋词绝对无法相提并论的,真正属于现代人和现代性的诗歌精神。他们都轻易的越过了古典诗歌的那条边界,真正把一个个体的内心和无限的可能性延伸出来了,至少让我们每一个读者看到了这种延伸和触及的努力。那是任何一个古诗人从未有过的努力方向,现代诗的美,只有在这种方向上熏陶和涵养出来。
我说长江后浪的几首贴出的诗作在本质上是唐诗宋词,不指语言,而是指诗歌的精神明显在我所讲的那个边界之内。我不是说这样的诗不好,但这样的诗就可以几乎绝对的说,的的确确无法超越唐诗宋词,后浪兄有唐诗宋词无法逾越的感慨,也就是身在此山中的一种无力为继。而从我与雷兄贴出的几首诗看,无论其作为现代诗歌的水准如何,口语运用的分寸如何(这是一个更加技术性的问题,下回再聊,我自己对“为什么郁闷”那首极不满意,另外两首分寸上还可以),但这几首诗的精神与企图触及的内心方向,应该说是远远在那个边界之外,说一句也许放肆的话,请长江兄见谅,长江兄的那首《蓦然回首》,如果换一个古代诗人来写,也许有不知几百个诗人可以写得更好。但我与雷兄那几首诗,不管如何不成器,如果换一个古代诗人来写,没有一个人可以写得出来。
希望不要误以为我狂妄,我的意思当然不是我写得多么好,比古人好,比长江兄好,我的意思是因为那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诗。我只是想指出现代诗的诗歌精神已经完全与古诗不同了。现代诗打开了更多、更加无限的内心世界和作为个体的人性深渊。所以拙诗无论水准如何,都是李白老杜写不出来的。反过来,如果停留在古典的诗歌美之中,就算是当今的李白老杜,想写出比拟唐诗宋词的作品,也已经难上加难了。
这种“打开了更多、更加无限的内心世界和作为个体的人性深渊”的现代诗的努力,其中也包括了口语化和日常叙事的努力方向。
至于分寸与得失问题,以后再谈。
2001-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