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公共性到思想的公共性
身体的公共性到思想的公共性
王怡
近来看见关于柳如是的几部作品。一是香港导演邱木棋的情色电影《悲落叶之柳如是》,描写河东君被鸨母徐佛精心调教及被宰相周道登买作侍婢的一段香艳故事,但情节姿色皆是平平。一是内陆的电视剧《魂断秦淮》,把柳如是的身份神秘化为明朝的宫女所生,搞不好还是一位公主。当然还要学武功。最后一个稍微正经的是女作家蒋丽萍的历史小说《柳如是之柳叶悲风》,作者在后记中说自己把《柳如是别传》都通读了。似乎读通了《别传》是比写出了这部小说更有价值的成就。
郁达夫说柳如是的诗词堪称“秦淮八艳”之首。陈寅恪读过她的诗词,说自己亦有“瞠目结舌”之感。但《悲落叶》一词文辞、意境也是平平,不知为何香港的三级片和蒋丽萍的小说都会选用这一首来命名。
陈寅恪为什么皓首穷经为柳如是立传?专家多有解读。一种说法认为《别传》的第五章《复明运动》“实际上是全书主旨所在”,明清史专家何龄修说,反清复明运动曾在“绸缪鼓瑟之小妇”推动下而展开,正是陈先生的写作关注点。所谓“胭脂泪中凝聚着民族魂”(蔡鸿生),亡国之际劝自己的夫君钱谦益投河自尽,声称“你殉国时我殉夫”,这种人物的气节倒是符合陈寅恪、王国维这种文化保守主义者的脾气。不过这种解释把柳如是简化为梁红玉,向着爱国主义的旗帜奔了过去。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柳如是果然是奇女子,她不仅仅是一“风姿逸丽、翩若惊鸿”的风月名妓,更是明末清初一位难得的政治人物。黄裳的说法,这个小女人是颇有政治头脑的,从她劝钱牧斋投水殉国,到不惜为阮大铖陪酒,替钱牧斋在南明朝廷经营一官。直到钱谦益下狱,柳如是倾家营救,又如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一般,只身陪钱赴京。这一切并非是出自什么爱情,而是借着钱谦益东林党领袖的招牌,作她一心向往的政治活动。
张爱玲尝言,“思想优美,以思想悦人,身体优美,以身体悦人”,对多数女性而言,以身体悦人是一个跳板。尤其古代的女性,如果可以进入公共领域,成为影响政局军事、思想文化的一分子,或者至少是在史上勒名。那么横陈之肉身,就多半是唯一的路径。
足不出户的女性,其身体是专属于丈夫的。一旦身体专属于其丈夫,也就等于杜绝了通往公共领域的道路。米诺格在《政治学》一书中,指出现代政治与古代政治的一个区分。在古代(古罗马和古希腊),政治生活是第一位的,人们茶余饭后,都流连在公共领域。而在现代,政治则下降为第二位的,和消极的。人们更多的流连在自己的私生活中。这个转变的起点便是古罗马法对于“公域“和“私域”的划分。
换句话说,我们的思想是公共的,我们的身体则是隐秘的。
但这一论述的视角完全抛开了女性。古希腊时代的城邦政治,女性也并没有资格进入。历史上几乎一切为我们所知的女性,她们之所以可以流连于公共领域,并对之发挥影响,多半因为她们的身体不再专属于其丈夫。她们通过开放其肉体,从而开放了通往公共领域的金光大道。
换句话说,她们的思想是公共性的,是因为她们的身体是公共性的。
所以历史上风云际会的女性,多半不是淫乱宫闱的嫔妃,就是倚门卖笑的青楼女子。身体的公共性对应着思想的公共性,身体的隐秘性则对应着思想的隐秘性。大观园中,宝钗探春等人组织了一个诗社,当知道自己的诗作流传出去时,薛宝钗厌恶不已,好像失了身一般,说我们大家闺秀的东西不过是自娱,如何可以被外面的男人知晓。所以尽管女性诗人也许多如星辰,但流传至今的却只有妓女们的作品。在薛姐姐眼里,她的身体是离开公共领域的,她的精神也就顺理成章的离开了公共领域。
完全不凭藉身体的公共性,不以身体悦人,而可以进入公共领域的女性极其稀罕。花木兰替父从军,是靠女扮男装。这种状况即便今日,也不能完全脱去这一格局。尽管女性早已广泛进入职业领域,但政治与文化的领域内,还是少见独立的、不凭藉身体悦人的公共女性。也许撒切尔夫人和联合国人权专员罗宾逊夫人是一个例外。据说我国政坛身居高位的几位妇女,其个人生活都是相当辛酸的。美国参议院一共只有8名女参议员,她们每个月都要秘密聚会一次,不要任何男人参加。而这八名女参议员,至少有一半还是总统、州长和大亨们的妻子。
妓女和嫔妃,在古代政治中,只有这两种女人才可能成为政治家和社会活动家。柳如是的前半生,依靠了身体的公共性,电影《悲落叶之柳如是》描写的就是作为妓女的这一段。片中的柳如是情欲初开,与周道登府中的小厮媾和,而被赶出府去。颇似查太莱夫人的桥段。
历史上的柳如是则是在周道登去世后,被众妾排挤而赶出周家大门。这一次拉娜的出走,成为柳如是从身体到思想、从情欲到政治的转戾点。她慕名拜访复社领袖陈子龙,自称“女弟”。从此结交天下俊才,她的后半生也以此进入思想的公共领域。到了明亡之后,柳如是鼓励钱谦益与尚在抵抗的郑成功、张煌言、瞿式耜、魏耕等保持联系。柳氏并尽慷慨解囊,慰劳抗清义军,成为推动资助复明运动的沙龙女主人。姚志卓兵败后,柳氏更卖尽金珠玉饰,支持他重建义军。一举倾倒了天下昂藏男儿。
从身体的公共性到思想的公共性,我们看到这一模式直到今天,亦是女性政治人物和女性社会公众人物的主要路径。身体的公共性具有双重的意义。一是为通往公共的政治生活打开户门,而另一重意义则是因为身体的公共性,而使得到满足与摧残的欲念从肉体转向精神,从私域转向公共生活。所以但凡从这条路走向公共领域的女性政治人物,大多是比较令人畏惧的。她的手段与心态,总有不寻常之处。即便柳如是,她的手腕也不简单。寻常男子斗他不过。只看她临终前还玩了个“死诸葛气死活司马”的把戏,让心存不良的族人们锒铛入狱,就可见一斑。所以官场之上司局级以上的女干部,都是值得学者来为其立传的。尤其在商业化的文明里,女性在社会公共领域的命运与机会,越发地脱不了对身体的利用。身体的开放程度,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决定着对于公共生活的介入度。年轻的姑娘们最大的愿望是成为模特或影视明星,就连女作家也要纷纷标榜“身体写作”,将身体的悦人与思想的悦人相结合,方能与时俱进。
如果将柳如是看作政治家,可以称其为“身体政治家”。一部限制级的电影虽然低俗,却道出了部分的真相。银幕上作为淫娃荡妇的柳如是,和学者眼里作为民族英雄的柳如是,在两种反差极大的形象之间,其实是大有渊源。一个女性如果具有公共性,和一个男性具有公共性在今天依然大不相同。她的身体属性很难被认为是第二位的和消极的。反而因其身体的公共性而不断被客体化。
2001-12-29
《柳如是·柳叶悲风》蒋丽萍,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7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