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跤的形而上学
跌跤的形而上学
王怡
今天，我当街跌了一跤。姿势笨拙，面目可憎，引起路人围观，聚而笑之。昆德拉认为笑是体现存在境遇的一面镜子，因而我不张惶，并忍住羞耻，对自己的不幸跌交进行了严肃的思考。
NO 1：首先承认，每一个路人都有发笑的权利。每一个哄笑我的人，也都有过跌交和被人哄笑的经验。在大家的经验中，那些哄笑你们的路人，他们也同样有过跌交和被人哄笑的经历。按照托马斯.阿奎那的逻辑，这种联想不能上溯到无穷，那么最早一个被人笑或笑别人的倒霉鬼是谁呢？必然有一个最初的发笑者，启动了这一系列。这个最初的发笑者不是别人，正是笑的本源，即上帝。
我跌了一跤，居然因而论证了上帝的存在。
NO 2：哄笑无疑是对被哄笑的一种补偿。因为哄笑造成了被笑者的精神损害，这种损害又是无形的，得不到法律的认可和撑腰。因而自发地哄笑跌跤的人，是一种权利上的自力救济行为。这种自力救济在一个重程序的体制下，带来并表达了人们心中对于实体正义的呼声，有利于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
在笑与被笑的循环中，每个人轮流坐庄的机会是均等的。由此确立了一条有关社会公正的原则：在哄笑面前人人平等。你在街上看见某上司或政治局成员跌交，如同在公厕里撞见他与你一道亲自小便，你在沮丧的生活中发现人还是生而平等的，你怎么能不由衷地笑一笑呢？
我就像被苹果砸中了头的牛顿，开始接近了伟大的真理。
NO 3：我们每个人的跌跤，都是跌给别人看的。在有人目击时跌交，跌跤就成为一项社会事件。你成为人家眼里的演员，你的不幸跌交仿佛是有意的，变成一种剧情。说不定有一架摄像机正在某个隐秘采访者的胯下运行，在将来有一天的娱乐节目或电影片段里闪烁其词。就像那个找张艺谋打官司的麻脸汉子，或CCTV第五频道花絮里那些小丑般的体育明星。
生活中所谓的优越感，正是当你成为欣赏者，而不是表演者的时候（除非表演有许多钱拿）。如同是否占有生产资料将人们分为有产者和无产者，跌交则将人们划分为欣赏者和表演者，并不断提供阶级融合的机会。接下来我要思考，哪一种分法更加接近伟大的真理？
NO 4：我跌跤时一群人在笑，别人跌跤时还是一群人在笑。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因而连跌交和哄笑也不过是一种毫无新意的重复。我们一代代在街上跌跤，一代代前赴后继在街上哄笑。跌的乏善可陈，笑得如此媚俗。还是昆德拉说，媚俗就是对大粪的否认。但跌交给了媚俗一种新的解释：媚俗就是对大粪的迷恋。
又好像西西弗不断将巨石推至山顶。跌交与哄笑，显出生命的荒谬。
NO 5：笑我的人在跌跤时，有另一群人在笑。另一群里的人跌跤时，说不定就有我在一旁笑。因而跌交显露出它的因果循环和朴素的辩证法，所谓冤冤相笑何时了，笑人者人恒笑之。
同时充分说明人是一种社会动物，许多的纽带，如血缘、地域、信仰、职业，将陌生人犬牙交错的凝聚起来，使我们亲密无间，互相依赖，从而形成统一的国家和民族。这些纽带，其中无疑包括了跌交。
我跌了一跤，被同胞聚而笑之。从而证明了跌跤有助于民族主义。
NO 6：其实，我的跌跤给他人（包括一个要饭的乞丐和一位七十开外的老人家）带去了欢乐，还说不定让一对冷战中的小夫妻破涕而笑，妙手回春。列维施特劳斯说，社会是以交换为基础的。婚姻是女人的交换、市场是商品的交换。那么举一反三，跌交则是笑的交换。从跌交中，体现出“人人为我（跌跤）、我为人人（跌交）”的社会主义原则。
我用跌跤的代价，证明了乌托邦是可行的？
NO 7：我们跌跤时，哄笑者之中有父辈。父辈们跌跤时，哄笑者中又有他们的父辈，依此类推。孔子曰，求不朽有三，立功、立德、立言，漏了一样跌跤。在跌与笑的延绵中，生命川流不息，从未中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跌跤的历程中，我们虽看不到源头，却可以看见一条黄河般的民族精神和文化之水，顽强不屈的流至我们的脚下，让我们稳如泰山，让虚无主义者羞愧难当。
戈培尔说，谎言重复三次，就是真理。我说，跌交与哄笑，重复三次，就是传统。
（估计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