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不上街
结构不上街
王怡
法国五月风暴时有句话,说“结构不上街”,暗示结构主义者政治上倾向保守,不支持学生运动,过分重视秩序,就丧失了思想的批判性。
我当年新婚燕尔,布置房间时,尊妻命朝天花板上贴一串串的纸花。自然是要贴得凌乱随意才好看,可是每次我不假思索,随心所至的贴上几串,下来一看,总是不满意。因为有那么几串刚好成一直线,整个效果过于有规律,有结构。我想:再乱一点吧,抱着不负责任的态度去贴,就对了。
等到终于将整个天花板贴满,朋友们看见,都说太呆板,说你应该乱贴啊。我说我就是乱贴啊,结果乱贴乱有理,无心插柳柳成行,一心想摆脱结构,却偏偏有章可循,草木皆兵。才知道解构之难,难于建构。
后来和一个写小说的朋友聊天。他说小说最讲结构,因为人物、情节都是具体的,不讲结构就乱套。所以写小说像建筑师盖房子,甚至像造物主创世纪,对于结构要有一种责任心。我说诗就不怎么讲结构,尤其是短诗。这非是说诗歌就不要或者没有结构,而是似乎无需为此刻意。一来诗较为抽象,没有人物情节的丝丝入扣;二来篇幅小,往往情之所至,成篇后回头一看,总是羚羊挂角,有迹可寻。所以诗的整体性和句子的气氛,就远比诗的结构重要。
比如人称指代,在小说中叙述角度一变,人物、情节、立场就随之倒戈,绝不能错位的。因而那都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叙事结构的组成。但写诗时人称指代的转换就随意多了,甚至出现错位的情形。这种错位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在一段较短的诗行中,看上去都像是刻意的。就像我在新房里贴纸花一样。所以错位是一种结构,不错位也是种结构;歧义不歧义是一种结构,对称不对称也算一种结构。这可不是作者胡弄人,甚至对于一首才情并茂的抒情诗,没有结构也是一种结构,真正叫做“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
又像二三子随便摆个POSE,往广场上一站,怎么站都像是故意的,都免不了矫情。有一些结构你摆脱不了,比如两点一线,三点成角,或者一个夸张的矩形。所以像建筑师一样写诗,就是作茧自缚。而小说却像几十万人涌上街头振臂高呼,或者万人马拉松一声令响,那的确没有什么结构,至少没有一目了然、像模象样的结构。
由此,一个较抽象和单独的空间,结构无所不在,就无需刻舟求剑。好象写诗或者谈恋爱。我们可以说一切皆有结构,就如佛说人人皆有佛性一样。自然这里所言的结构是宽泛些,并不一定严谨、对称和周延,只要让人感觉造物弄人、大有旨趣就行。但在一个广阔和繁复的世界,结构就不大会巧夺天工,让人顺藤摸瓜。完全自发演进的社会秩序(哈耶克),我曾怀疑是不存在的。比如几十万人一上街,或者革命,或者集体结婚,结构就没了。
难怪结构主义者不喜欢五月风暴。
但现代物理学的研究与上述恰恰相反。万事万物都有极其优美的分子结构,让人怀疑背后有人。但深入到原子之内,却是无结构的,测不准的,充满无规矩的运动。恐怕也是自然界与人类社会不能一一对应的左证吧?将自然界的所谓客观规律与结构,推演到人居社会来,未免就把社会科学神学化。所以恩格斯的书,我顶不爱看。
我爱看的是武侠。一对一单挑,最多双剑合璧。比三国演义几十万人打群架好看多了。
2001-02-11
『关天茶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