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之千年食堂
乌托邦之千年食堂
王怡
顾准在《民主与“终极目的”》一文中说，1789年、1917年，这股力量所以强有力，只因为它设立了一个终极目标：要在地上建立“千年的王国——一句话，要在地上建立天国”。
“千年王国”的乌托邦不去讲它。在当代中国世俗化运动中，我们的要求已经不高，已经除去了精神狂热，重新团结在“民以食为天”的旗下，回到从“温饱——小康——大同”的道路上稳步前行，如果说也有一个所谓终极目标的话，那就是要在地上建立起“千年食堂”。
你有没有玩过一个同名的经营类游戏——千年食堂？
相当朴素而又站得住脚的主张。圣人（孟子）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女圣人（苏青）则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得到了两张选举人票。
2001年元旦节。为了庆贺全国人民抵达小康，我与青年作家松松散散盘计着要去成都近来最为火爆的“家家粗粮王”，吃一顿16元/每人的自助大餐。传说那里面其乐融融，火锅、烧烤、小吃、水酒，各取所需，应有尽有。为了不吃亏，我们一行四人从下午三点便滴水不进，清空肠胃，准备多快好省地大干一场。又为了节省开销（白天18元/每人，晚上8：30后16元/每人），我们一天中清心寡欲，减少热量消耗，活活熬到8：20，便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地开到了“家家粗粮王”八宝街店的门口。
数十男女老幼，皆衣着新鲜，斗志昂扬，挤满了人家店面小厅内外的地盘。一打听，原来要买票，静候8：30的钟声拉响。松松散散奋勇挤入人堆，搞到了一张票：“218号”。再打探，需要唱号半个时辰。人家在通往食堂的黄金过道设了关卡，出来一桌，便放进一桌，井然有序，看起来不像有空子可钻。我们一合计，便如丧考妣，到旁边的“家乐福”逛逛再来。
哪有好心情逛，一路大骂。我故意刺激松松散散：狗日的，比日本人还可恶！但这小子已经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并不理我。
差三分到9点。我们忐忑不安地回到“粗粮王”店上，已到“216号”了，不觉精神大振，将关卡团团围住。又过十分钟，还是望眼欲穿。我们四人八目互望，心有灵犀一点通：狗日的粗粮，等我们一旦进去，就是打死都不出来了！
等到欢呼雀跃，我们奔向就餐处的金光大道。才发现“娜拉出走之后”的问题更加棘手。
1、好容易经过领餐员做思想工作，一家盘踞两张桌子的食客终于让出来其中一张。2、让出来一张餐桌的食客心中忿恨，将我们的餐椅一一没收。其中一位老者年近七十，性如烈火，已经将外套及两件毛衣褪下，亲自上阵，刀光一闪，将我四人逼退。
3、我四人安营扎寨，先后派出三人直扑自助菜台，才发现局面失控，人群汹涌。碗碟又奇缺，好容易搞到餐具挤到前线，却苦无夹菜的夹子。活活看着不远处硕大的火腿肠和牛蛙被旁人洗劫一空。不觉想起《大唐双龙传》中跋锋寒的名言：谁够狠谁就能活下去。心中一酸，想起在1960年去世的祖母。
4、我已饿至老眼昏花，干脆端了一碗无人问津的排骨刀削面，狼吞虎咽（居然味道好极了），再来几个小煎包，喝一杯20世纪最有名的液体，便重新披挂上阵。这一回轻车熟路，千军万马之中取鲫鱼首级竟如囊中探物。
5、9：50，我四人回到餐桌团聚。已经精疲力竭、恍如隔世。将得之不易的战利品毫不吝啬倒入火锅，长叹之后，便互相安慰：挺住就是一切，等有些人走了，还有加时赛呢。
6、10点一刻。我四人觉得火锅不错，加上功力尽复，准备再振旗鼓，而今迈步从头越。环顾四周，食客们多半知足常乐，笑逐颜开。再定睛一看，人家桌面上有许多花色竟然是我们没有的！顿时感到失落，我和松松散散事不宜迟，立即出山，绕场一周。谁知菜台上一片狼藉，小吃处灶火已冷，一些敦品也盖上了盖子。掐指一算，距打烊还有足足50分钟。
呜呼。长铗归来兮，食无肉。
其实，“家家粗粮王”自助大餐并非我的头一回不良记录。几年来，从西沿线的“拉轱村”到东城根的“皇城老妈”，每一回自助餐都让我思想负担沉重，心情大坏。把吃饭变成了单纯的体力劳动。每一回大梦方觉晓，都赌咒发誓绝不再吃自助餐，再不去人多势众的大食堂。但不过多久却又贱人多忘事，又在心下向往那各取所需、应有尽有的乌托邦。
“千年食堂”，究竟是不能抗拒的物美价廉，还是我们内心深处顽固的梦想？
三年前，成都名噪一时的傻儿火锅，曾创下1000人共同就食的自助餐记录。（恨铁不成钢，我又去吃过）
十年前，电影《顽主》里的侯耀华对三T公司的张国立说：我有一个创意，在天安门广场或长城上搞一个万人同时就餐的大型活动。张国立一听，说：又是故事！（惭愧惭愧，我当时还动了心，没人家张国立觉悟高）
四十年前，毛泽东先生一声令下，千家万户砸锅卖铁，实现家务劳动社会化。每天中午12：00，全国老百姓如蝗虫蚂蚁涌入公共食堂，创下共同就餐的基尼斯纪录。
二百年前，乾隆皇帝60寿诞，在太和殿前摆下了满汉全席数百桌，请来十三省60岁以上的老人进京共度良宵，名曰“千叟宴”。
那是人类饮食史上多么辉煌的一幕幕啊。我们今天忍不住去“家家粗粮王”，难道是对昙花一现的“千年食堂”表示流连和缅怀？
或者是对温饱时代的告别大餐。
反正“吃在成都”，特别厉害。
2001-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