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主义与价值共识
恐怖主义与价值共识
——911悲剧一周年随笔
王怡
曾经预言过亚洲金融危机的克鲁格曼,在安然事件后说,9.11什么也没有改变,但安然改变了一切。因为安然之后,必有更多的丑闻被揭露,人们“将对他们信任甚至崇拜的资本主义体系产生怀疑”。9月4日纽约市政府公布了一项关于911事件的经济损失报告。经估算到2004年底,恐怖袭击造成的损失将达到830亿—950亿美元。仅仅拘泥于这个数字看,911改变的东西对于全球政治经济秩序而言,就实在并不算多。
然而911事件之后短短一年,一面以美国为主导的反对恐怖主义战争持续高扬,得到了国际社会程度空前几乎一致的支持,这是半个世纪以来国际政治极为罕见的一幕。美英并积极谋求将伊拉克树为下一个拟打击目标。另一面,美国以强硬的姿态退出了京都议定书和导弹协议,并在全球化浪潮中带头推进贸易保护主义,增加进口钢铁的关税和出口农产品的补贴。事实上这些都发生在911的背景或者废墟之上。换言之,一年前惨绝人寰的恐怖袭击事件,无论作为一个事实还是足以作为一个象征,都已经深深的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政治经济格局。
如果将911恐怖事件看作以西方价值共识为基础的市场体制和单极化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在全球化之中,所遭遇的来自某种非主流文明和价值秩序的不值得原谅的野蛮打击。这种打击一方面和安然事件引发的华尔街系列丑闻一样,体现出某种现代价值共识的内在危机。建立在和平、民主和自由市场之上的某种现代价值秩序和文明模式,在今天是否依然具有与其全球化进程相匹配的刚健的意识形态的说服力?由于这一价值共识在西方国家自身所出现的某种“合法性危机”和西方之外多元价值论的盛行,911恐怖事件这一残酷悲剧,事实上证明了目前经济全球化的速度的确超过了西方国家所能提供的价值支撑的能力。因为全球化是需要“意义”来支撑的,而如哈贝马斯所说,意义是一种稀缺资源,在911之后,就变得更加稀有。
一个问题是西方国家自身遭遇到的关于晚期资本主义的批评。在经济持续增长的90年代,博格斯就指出美国政治已经迅速衰落,大公司权力的扩张和经济全球化的强势影响日益造成了“公共领域的非政治化”。利己动机通常被视为市场体制的活力。那是因为这种源自社会个体的利己动机会被整个市场秩序及其游戏规则安全的容纳。在传统的意义上我们相信这种容纳。但大公司的资本力量一旦溢出传统民主国家的市场空间,并高速膨胀成为甚至在经济指标上超过政治国家的实体。建立在传统市场之上的民主与自由的价值共识及其制度能力是否还能驾驭和均衡这种本质上野性的力量,就成了问题。市场已经开始缺乏一种关于整体价值的力量去制衡大公司的自利行为,就像国际社会缺乏一种力量将人类整体生态价值施加到美国的行为方式中去一样。今天的国际秩序是一种华勒斯坦所讲的“双歧状态”。市场体制及其意识形态,以及种种反市场体制及其意识形态的政治经济模式共存于世。全球化的速度一旦超过了价值共识的速度,带来的就只会是混乱和无序。如弗里德曼所说,你无法部分的改变交通秩序,因为那势必带来灾难。如果车辆都迫不及待冲上了路口,而红绿灯尚未统一,只会源源不断的制造车祸和仇恨。
而在私人领域则恰恰相反,不断膨胀的行政力量带来另一种超比例的增长速度。现代西方国家在二战后普遍背离个人主义的传统价值而寻求国家行政对市场的介入。哈贝马斯曾指出,这种行政力量的增长反过来又促进了“私人领域的政治化”,使得本来通过公共领域的政治结构而获得保护的公民的私人性受到了威胁。因为这种背离一直以来仅仅得到了实用主义的解释(凯恩斯),而从未在意识形态上赢得过传统价值的谅解。这就使建立在传统自由市场之上的价值共识受到破坏,“从而带来了一种合法性的普遍压力”。换言之,政府的每一次对市场和文化领域的干预,都构成了对于民主自由价值的合法性和说服力的一次伤害。同时与非市场化和非民主化的价值秩序的冲突,也加剧了这种私人领域的政治化。比如911恐怖事件后,受害国每一位社会成员的生命都不可避免的政治化了,个人安全不再是治安问题,而首先成为意识形态问题。
这个世界的主流价值因其在公共领域的非政治化和私人领域的政治化而陷入危机。从而使这一价值体系在全球化经济扩张过程无力说服其他非主流价值体系归顺,并证明自身朝气蓬勃的合法性。911恐怖事件和安然等系列公司丑闻,其实都是这一全球化价值危机在美国对内对外的体现。
但是恐怖主义的错误手段,另一方面却又为整合全球价值危机和政治经济秩序制造出了新的合法性和说服力。美国之所以一年来在反恐战争和贸易保护的单边主义姿态上表现强硬,并获得较有效的支持和谅解,这和911恐怖事件以非人道方式撕开了更大的口子密切相关。国际政治经济秩序和全球价值冲突能否在一个单极化的局面下赢得一个较稳定的格局?这在一定程度上要取决于美国对这个世界在道义上的担当。现实力量和恐怖主义把美国推到了这个位置。911恐怖事件制造和积累了美国在道义上对运用其现实力量的支撑能力。然而如何善待这种力量,如何在美国传统的单边主义和孤立主义的道路上学会放弃和妥协,并借助人类整体利益的表达对传统价值共识的合法性困境进行修复,以获得国际社会更持久的支持和合作。这需要摆脱傲慢与偏见之后更多的克制和更多的智慧。回首世贸悲剧,对照一年来美国政府的作为,太多地方还相去甚远。布什利用这一空前的合道性资源做了很多事,但他的眼光放得太近,看出了这是一个做8年总统的机会,却没能像林肯当年废奴一样看出这是一个做百年事业的机会。过于霸气,对合道性是一种削弱,过于保守则是一种浪费。
2002-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