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活的羞耻
私生活的羞耻
王怡
我知道有蔡建东、齐艳丽二人,曾因生活困苦双双辍学。他们打工时结为夫妻,又一起重返学堂,又双双考起康定的师范专科学校。这原本是一桩真正浪漫的事,而且稀罕,足够写进戏文去传唱。也让我想起自己高中时谈恋爱,双双落榜,又双双复读,再双双考上大学的旧事。心里那个美啊。觉得海德格尔说“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当真是可以的。所以连曾在校园中被指指戳戳的那点羞耻,也顾不上了。
可一是官僚,一是公众,总要与浪漫为敌。官僚们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想把我们滞留在大街上和人群中。说“人不留客天留客”嘛,不搞得你筋疲力尽,不会把你放回私生活。譬如我的新婚之夜,现在想起都牙恨恨。因为春宵一刻值千金,但那一帮子朋友脸皮之厚,死活不让你进入私生活。于是你脸上的欲望和饥渴,就显得羞愧难当。你的迫不及待和别人的气定神闲一比,自己都不好意思。急什么急,先回去写个申请。
于是蔡、齐二人就回去写申请了。他们一共写了三次,请学校安排他们同居一室。学校都以住房紧张为理由拒绝了,歹毒的是不给房就罢了,还严禁他们在校外自行租房。谁不知道你俩住在一起想干啥呢,难道不是李清照的“被翻红浪”,而是赵明诚的“红袖添香”?
为着私生活的欲望写申请、打报告,固然是说出来都嫌臊。但我最佩服的,还是人家官僚系统把私生活的欲望整合进一部庞大机器、把我们变成羞答答的螺丝钉时,脸上那种庄严的公务员气派。譬如我原先在单位里,不止一次的听见妇女干部公开宣示,“请已经结婚的女同志,到医务处领取计生用具”。那口气吧,跟让战士们去军火库领取冲锋枪一样严谨。但我充分理解这种严谨并非出于傲慢,恰恰相反,是出于对羞耻感的克服。因为官僚式的腔调在这里是一种伪装,一种自卫。只有把这样一句话藏在官僚腔里,才不会让说的人和听的人感到荒诞。它伪装出一种氛围,在这种氛围里没有私生活,只有革命工作。这种氛围里谁笑出声来,谁就是大家厌恶的那个人。
在我过分漫长的半辈子,似乎一切个人奋斗,都仅仅出于一个消极的目的,就是抗拒弥漫在私生活中的羞耻。为了不在半夜默默起身,推门,经过乡间的陋巷,到一座孤零零的茅厕蹲下,然后宽衣大便。为了不在集体宿舍的水房脱得精光,在河边当众用复杂的技术换游泳裤,也为了不去办公室领取免费的避孕套,不在结婚时被查看性器官(现在的人幸福啊)。财产权,财产权,我跪在神的面前起誓,我对它的渴望绝不是因为奢侈、贪婪和野心,而是为了赢得私生活的尊严。神啊,让世俗的权柄帮我,而不是阻挠我。
2004-09-20
《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