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环王》:威权的诸多化身
《指环王》:威权的诸多化身
王怡
恰恰相反,我们在典型的好莱坞影片里,却看不到对于尚未“去魅”的威权的嘲讽、降解和漫不经心。在整整三小时的光怪陆离里,我对那枚失而复得的魔戒总是由衷生出滑稽的感触。也许西方人活在世俗化的当代,对于去魅已久的威权开始有了初恋般的怀念,这能够解释为什么托尔金在一个离我们如此贴近的时代(1954年)写出《指环王》,就不可逆的成为了几代西方读者的“世纪之书”。
想象一下徐克类似的电影《蜀山》吧,善与恶的先验性的对立,和八部天龙之间的斗法,特级场面浩大,造型华丽。我不想去区别两部电影在技术上的高下,但我们看《蜀山》和西方世界看《指环王》,中间的确横亘着一个不可逾越的语境。这个语境就是东方世界里远远尚未去魅的威权主义现实。
我的滑稽感也许缘自于在这种现实中耽搁太久,在我的审美背景中,一个轻飘飘的联想,就可以使那枚魔戒的先验性和历史决定论的气质落空。我们怎么可能对那个魔幻的“中土世界”充满不切实际的遐想?我们怎么可能像西方的小青年那样,为一个代表最高善的小分队而面部充血?我们在各种这样的小分队下渡过了过于漫长的岁月。我们将最高威权非人格化和世俗化的各种努力,自绝对主义的帝制被推翻开始就不断遭遇挫败。那么你想,仅仅是将一个年事已高的领袖换成一个年轻俊美的哈比人巴金斯,就可能重新激起我们心中迷醉的念头吗?
在天命的假托下,一个由可爱的巴金斯领导的,以人、神、侏儒和精灵的联盟为基础的统一战线,代表绝对的善向绝对的恶宣战。这个故事除了让我笑,实在不能撩拨我的其他神经。这是一个“奉天承运哈比人诏曰”的新版本,这个版本比《西游记》高明的地方,就是它实现了对威权的初步的非人格化。
这个非人格化的威权,就是蕴含了可以拯救世界力量的一枚魔戒。这枚魔戒由魔君锻造,但却具有了独立于善和恶、独立于巴金斯和魔君之外的最高价值。换句话说,它将魔君的力量与威权从魔君本人的肉身中抽取了出去,它假定威权本身是人格化的,是自足的。在我看来,这是去魅的第一步,因为魔戒的存在而降低了威权的人身属性,淡化了最高威权与最高人物之间的唯一的对应关系。
所以我认为将魔戒毁去倒是一个愚蠢的举动。这也使得哈比人史诗般的长征在我心中失去了目标的正当性。幸好还有三年我们才能在银幕上看见这个结局。当魔戒终于被毁去,这个世界就回到了魔君锻造魔戒之前,巴金斯长大以后,我认为他就必将是另一个魔君。一个更加可怕的,没有魔戒的魔君。这个结局因其隐喻性,使我在属于自己的现实语境中感到不寒而栗。
我的意思挑明了说,魔戒的力量本质上就是一种君主立宪的力量。
而在西游记中,我们看到最高的力量是如来佛。他伸出一只手掌,最大的异议人士孙悟空就飞不出他的五指山。这种力量是一种彻底人格化的和非世俗化的力量。因为你不能将我佛如来的手砍下来,然后说,谁拿到这只手掌谁就可以统治地球。一只单独的手掌是没有用的,无非保质期比我们长,但早晚还是要发臭。
我上面的担心就是害怕巴金斯终于会成为我佛如来。
在我们自己,“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秦玺,和洪七公那根晶莹碧绿的打狗棒,也是同一种类型的威权化身。它们一样造就了威权的先验性,和在代际之间的传承。巴金斯的上帝选民的资格,也就是因为得到了魔戒。尽管电影中强调只有巴金斯可以看见魔戒上面的字样,但我的理解是只要得到,就意味着看见。天命依然是僭越的,就像杨康一旦得到九指神丐的打狗棒,在君山大会上就可使群丐俯首称臣。魔戒的故事在我们的典故里,最为接近的一段也许是东汉末年和氏璧流落民间之后的历史。如果连结局也是相似的,我们看见隐匿在和氏璧当中的合法性源泉,遵循着边际效用递减的理论,难免道一变,至于齐,再一变,至于鲁。到了明弘治十三年,一个叫毛志学的于泥河滨得玉玺,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色白微青,螭纽。陕西巡抚熊翀以为秦玺复出,献于皇帝。但遭到礼部尚书傅瀚的反对,认为宋元以后秦玺迭出,都已是赝品。傅大人说当年高祖自制的御宝,别说代表天命,就是三个代表十个代表也足够了,何必要用一个断代了的古董。弘治帝听从此言,便将此玺弃之不用。
威权仅仅非人格化还不够,效用递减不说,还可能令出多门,自相矛盾。为什么魔戒偏偏只有一枚?如果魔王申请专利,多多锻造,或者魔王不只一个,而有着邪恶市场上的竞争者,那就更有好戏看。我看此片的滑稽感其实主要来自于另一段忍俊不止的联想。就是周星驰电影《审死官》里面,一段合法性道具的斗法场面。你有尚方宝剑,可以见谁灭谁。但我有黄马褂,犹如龙体附身。你有虎头铡,可以先铡后奏。我则有免死金牌,从来天子无戏言。这些威权的化身如影随行,却又各不相干。至于民间相传包龙图的龙头铡甚至可以上斩昏君,“可以”二字的意思就是合法性。这在戏文里得到了整个朝廷的象征性的认同。这就把先代君王的威权非人格化后,交到了一个臣子的手上。从而对目前的君上构成了事实上的藐视。所以我说非人格化的意思就是君主立宪。
这种思路在今天威权主义的语境下也不无意义。凡事以“马克思说”或者“邓小平说”起头,就具有令肉食者咬牙切齿的作用。至于大庆的工人们抬着毛泽东的画像示威游行,也就无非等于抬出一架龙头铡来说话。
唯一可以摆脱效用递减定律的威权化身,还必须是彻底世俗化的。彻底与威权的先验性品质告别。我能够发现的此等化身只有一种,就是法律。权力的合法性必须来自于权力的施加对象的同意。法律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同意让拥有魔戒的人统治世界,那么拥有魔戒的人就不能统治世界。至少不能统治我。
无论拥有魔戒的人是面目可憎的魔君,还是面目俊美的少年巴金斯。
我尤其痛恨的另外一点就是将先天的善恶之别,轻易的就乔装为同样先天的美丑之别。这一点又不如西游记,西游记里还有不少漂亮的妖精。
2002-0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