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频率
那种频率
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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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见毕没有骑自行车来,我只好骑车带着他,一起到小松哪里去。其实我也很久没有骑车带人了,而且是带一个男人。这种事看上去或者写下来,都有一种浓厚的八十年代的氛围。如果我们都穿著白衬衣和塑料凉鞋,就不会有怪怪的感觉。但我的衬衣是浅蓝色的,唐见毕则穿著一件花花公子的T恤。
我写下“花花公子”几个字,并非是对以后的情节有所暗示,或者对于唐见毕本人的形象有什么不良的隐喻。这些都是我不擅长的。那天唐见毕的的确确穿著“花花公子”的T恤,因为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标识。
也许是骑车带人这件像是八十年代的事情,营造了一种怀旧感,在骑车者与搭车者之间产生出一种久违的同志般的情绪。考虑到“同志”这个词在近年来发生的语义上的变迁,我其实应该说产生出一种兄弟般或是哥们式的气氛。总而言之,唐见毕很惬意的坐在车屁股上,觉得我们已经是一条战壕里的人。就冷不防的冒出来一句话,一句在其他任何场合都会在我们之间显得唐突和过分尴尬的话。
因为唐见毕和我只是一般的同事,关系正常。况且这种话即便是在我最亲密的朋友间,也不会贸然摆出来聊的。那至少需要五小瓶二锅头那样的道具。
但唐见毕就这样问了:
“你一周来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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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慌了阵仗。但害怕在小唐面前失去我一贯的沉稳(唐见毕比我小,以后简称小唐),如果这时自行车稍稍摇晃了一些,可就太丢面子了。于是我想,必须赶紧甩一句话过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的风波中控制住主导权。
当然我是一听就明白了,因为语言的意味并不在文字上,而在于抑扬顿挫、面部表情和场合。所以某些单单凭文字材料便轻言是非的法官和领导人,最容易受蒙蔽。但是我心里明白嘴里不能认帐啊,我不能让小唐觉得我对这件事是如此敏感,有着比对其他话题更为优良的领悟力。仿佛正中了他的下怀。
所以我必须装傻。我反问一句:
“来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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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这场迟早要来的风波,便注定像一场太极推手。我有些后悔骑车带小唐了。但由小唐这个肇事者一手挑起的话题,在没有合理借口时,也不可能嘎然而止。那又显得我们两人对这个话题过于看重了,显得跟不上时代。尽管注重私隐也是这个时代最热烈的倾向。
反问一句给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这就像有人突然打官司告你,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提出管辖权异议再说,弄完了再一个一个审判员的请求回避。这样才能让你从突袭中缓过气来,为应付一场无妄之灾争取足够的余地。并且牢牢抓住了主动权,得了理就绝不饶人。
几秒钟的缝隙里,我已闪过无数念头,甚至在脑海里把最近的一次风花雪月的事都重来了一遍。在小唐没有来得及回答前,我已有了两个决策。
第一,绝对不能做实质性回答。交浅不可言深,要保卫私生活,这些都是堂皇的理由。并且这种事如何说好呢,说多了人家不信,反而显得虚火。说少了自己又没有面子。
第二,尽量运用轻松语调,显得有些吊儿郎当,流露出对这种问题漫不经心,表现得像一个曾经沧海的老手,并仿佛阅人无数。
果然,小唐的回答跟着就来:
“唉哟,你是懂得起的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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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晒”字在这里是一个句末的语气助词。我之所以尽可能还原和小唐对话的原汁原味,不是想追求什么地域特色,只是想增强这篇小说的真实感。我并须申明这是一篇小说,绝不是日记、回忆录、通讯、散文、社论、口供或者其他形式。因为我正在学着写小说,并想使小说显得煞有其事,就想学一个叫做新写实的主义。但我是学法律的,因为此文涉及到个人隐私,又采用了我比较惯常的第一人称,所以必须考虑到有人居心叵测地将小说对号入座而可能引发的法律问题。因此作者(注意这里没有用“我”字,是此文属于小说的重要证据)在此不得不跳出来郑重声明:南京行政学院教授刘大生先生是我这篇小说的法律顾问。
小唐先发制人,率先采用了吊儿郎当的语气,他这句话的话外音是:唉哟,这种事有啥子说不得的嘛,何必假正经呢,这儿又没得外人,咱哥们还用扭扭捏捏的啊!
这样我就又处于比较被动挨打的位置了。由于我坐在前面骑车,应该有优势感。不对,这种优势感其实是相互的,骑车带人是一个很特殊的场景,大家的空间距离又亲密又陌生,女孩子总是趁着这机会抱着前面幸运儿的腰,腰可是敏感地带啊,一抱上就容易出事。但是大家谁也看不见谁说话,避免了面对面的不方便,倒是很适合谈一些当面不好说的事呢。难怪狗日的小唐敢问这种话!
我无法再装着听不懂小唐问什么了。万事忌讳过犹不及,第一次反问可以显示我正人君子,志不在此。但若继续反问便只能证明我的弱智。其实我又不是初经人事,早就有人这样问过。当年大学寝室里的“夜谈会”,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有一个阿坝的家伙叫马大坪,一天晚上翻来覆去的入不了睡,拉开蚊帐问我:
“王风(请注意,与作者的姓名不一致!),你跟你老婆一晚上最多来几次?”
当时我躺在黑漆漆的床上,又是下铺,感觉上比较有优势,就懒得理他,于是以攻为守,说:“马大坪,睡不着去冲个冷水澡,给你娃儿去去火!”
写上面这句话时,我很矛盾。因为当时的语言其实要粗俗的多,但是考虑再三,我还是忍痛放弃了新写实的那个主义,而进行了拙劣的粉饰。我有一种预感,我可能成不了一个真正的作家了。
那个马大坪见我不来气,郁闷了一会,便自怨自艾地说:“格老子读补习班的时候,一个晚上和那个马子来了七次,第二天都起不了床。现在老了,唉!”
其实“马子”并不是四川话,而是广东人的俗语。但多年来东风西渐,在大学里都这么叫法,叫起来很拽的样子。
想到这里,还是以攻为守吧。
“你又一周来几次呢?”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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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小唐可能也感受到了这场谈话的机心和压力。这种冒然的谈话就像一场无聊的拳击赛。你一个左勾拳,我一闪;我一个左勾拳,你又一闪。大家在舞台上蹦来蹦去,尽量熬到铃声响起,就是谁也挨不上谁。
差不多快到小松他们单位了,我们都希望赶快见到可爱的小松,以便体体面面地结束这一回合唐突的交流,在想象中的镁光灯下发表如下声明:双方在充满了友好气氛的会谈中,关于每周夫妻生活的频率问题达成了共识,但对于具体的次数双方保留了各自的看法。
但我也不能骑得太快,仿佛寻求救星似的。我缓缓地蹬着车,等着小唐的答复。但是唐见毕也是个滑头的人,他才不会告诉你他一周来几次呢。小唐刚刚结婚,正在蜜月期,他爱人在荷花池市场摆了个铺子卖化妆品。这是他忍不住提出这个话题的部分缘故。我已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和一个刚才陷入温柔乡的猛男谈这种事,是比较吃亏些。
这家伙一不作,二不休,干脆避而不答,用上了激将法:
“你长得胖,恐怕不行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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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出离于愤怒了。唐见毕这句话已明显带有侮辱性,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场谈话开始滑向一个渐渐危险的方向,仿佛一个少女开始渐渐滑向一个淫者的胸怀。我不能在这种挑衅面前失态,我必须在内心不断喊着华莱士在战场上面向英国骑兵团时的口号:“calm down ! calm down!”
现在我需要提供更多的一点信息,意图扭转乾坤,使我在这场角斗快要结束时成为一个居高临下的指导者,和一个讲述老百姓自己故事的成功人士。就象在单位里的位置一样,我是明显优于小唐的。
但这句话要讲的有艺术,分寸拿捏妙在露与不露之间。要让他这堕入销魂窟的新贵对祖国几千年博大精深的房中术和阴阳交接的无上玄机,生出景仰之心,感到自己的渺小与无知,为自己方才冒失的话觉得无地自容。
不容易啊。我已失去了程序上的缓冲,如果稍有迟疑,就会狠狠地坐实那恶毒的中伤,使得以后无论多么慷慨激昂的反戈一击,都不过是犯罪嫌疑人的自我狡辩。
当然还有一招,就是转回头,大声地喊道:
“桉,你说啥子?”
这是骑车带人这种特殊的谈话方式的一种便利,因为我现在的主要职能是司机,我有理由听不清楚背后传来的话。但这也是一种蹩脚的招式,考虑到上述提及的风险,我还是果断地弃之不用。
分秒之间,燃眉之急,我以一种尽可能显得自豪的口气搪塞了一句:
“这种事你娃就不懂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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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话时,小唐已从我的车后座上跳了下来。小松也已隐约出现在七楼阳台,仿佛向我们挥手。这时我们相互间都避免了与对方的目光接触,好像刚刚一起从厕所里出来。小唐一跳下车,就仿佛跳入了2001年的后现代。那种若即若离的氛围一旦消失,使得再接下来谈这件事,便成了画蛇添足。我知道我们关于那种频率的交谈已经半途而废了。但在大多数的谈话中往往是这样,谁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谁就是胜利者和总结者。就像在单位里,最后一句话一般都是留给第一把手去讲的。
所以我必须争夺这最后一句的话语权。我一边上楼一边语重心长的说:
“小唐啊,刚刚结婚的时候都是一样的(暗示你是好多次我就是好多次)。你有没有看过《黄帝内经》和《素女经》啊(暗示其对房中术的无知,暗示其白活了,并间接否定了“胖就不行”的谬论,留下让小唐神魂颠倒、心向往之的悬念),这种事情是活到老学到老喔(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你娃还嫩,还没有登堂入室呢)!”
小唐只是嘿嘿的笑,似乎比我还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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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松那里出来,我和唐见毕各自回家去。临走,我方才跨上单车,走向公车站的小唐忽然远远的(三米以外)叫住我,嬉皮笑脸的说:
“王老师,买点汇仁肾宝,你好她也好哇!”
我终于气短,实在是黔驴技穷,只剩下骂人的招了。
我冲他大吼道:
“你狗日的唐见毕!”
2001-07-10于包家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