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访谈录：检讨高校思想品德教育
王怡访谈录：检讨高校思想品德教育
吴钩1975
前言:这是笔者对王怡先生的一篇访问稿,王怡妙笔生花,他的话由我整理出来,只怕失色了不少,也许还有未能尽言甚至误解王怡意思的地方,责任自然在我.另外,本文个别地方还参考了王怡的部分文章,整理成文后未经王怡本人审阅.错漏之处,由我负责.
检讨高校思想品德教育
——访知名青年学者王怡先生
◇在大学里，政治课是很重要的功课。问题是，当前高校的思想品德教育普遍在使用一套与民众和真实的日常生活相分离的话语系统，是一种虚假的“大词教育”。
◇高校党团具有非常明确的意识形态方向，承担着整合大学生思想品德的重大职能。
◇高校对大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几乎深入学生生活的各个方面，学校对思想品德教育的资源投入非常大。
品德教育深入各领域
记者：您是大学的教师，对高校思想品德教育有过比较深刻的反思和批判。我想请您从整体上描述并评价一下当前高校的思想品德教育。
王怡：如果从正统的意义上看，教育部门对学生的思想品德培养是非常重视的。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谈这个问题。首先，从一般课程设置上，思想政治课从小学一直延续到研究生教育，在大学里，政治课是很重要的功课，所有政治课程根据宣传部门的要求，是必须列为考试科目的，虽然明知学生不会上心而用死记硬背的办法。我在大学里所执教的法律专业课，有过多次被政治课挤占、而降为考查科目的经历。还有一年，为减少考研的压力，教育部削减了考研的科目，宁愿将专业知识课删去，而保留了政治课。
记者：在我们教育传统中，是不是习惯将思想品德课与政治课合二为一？
王怡：是这样的，我们说到思想品德教育，也不单纯是指个人的修身养性，还包括如果看待、处理公共关系的问题，这也属于政治的范围。从这个角度看，思想品德课不能脱离政治内容，所以也有些学者提议在思想品德教育上增设公民课。现在的问题是，当前高校的思想品德教育普遍在使用一套与民众和真实的日常生活相分离的话语系统，诉诸于集体主义和利他主义的价值灌输，是一种虚假的“大词教育”。我们在电视里可以看到，一个普通的市民，一旦有机会在镜头前公开发言，他就不自觉的采用了另一种“语言”，一种与他日常生活中的语言及其逻辑毫不相同的“假语言”来回答采访。这就是“大词”。
除了课程设置，从高校的社团组织也可以看出国家对大学生思想品德教育的关注。通过社团的组织和活动来整合学生的思想，这也是中国思想品德教育的习惯做法，从小学开始，我们就有少先队，中学有共青团，大学里还有强大的党团组织。高校党团具有非常明确的意识形态方向，承担着整合大学生思想品德的重大职能。虽然高校里还有许多自治性质的学生团体，但它们的资源、力量、地位远远比不上带有“官方”色彩的正统组织。假设在多中心的社团格局中，大学生的思想也将是多元化的，但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它有组织中心，有单一价值方向，从学生监管的角度来看，这是很有利于对大学生思想作统一整合的。
记者：从高校的课程设置和社团格局，不难见出学校对大学生思想品德教育的确是高度注意的。那么还有第三方面是什么？
王怡：第三方面说起来比较宽泛，主要表现为通过各种主题班会、先进评选、节日庆典、成人节宣誓以及大大小小的宣传活动等，向大学生传达、输送某种既定价值。我记得有一年的高考作文题是“心灵的选择”，考题设计了一个登山者在遇见暴风雪的生死关头，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救了一名冻僵的陌生人，“最后两人搀扶着走出雪地”。然后出题者问道：“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你们）应该怎么选择？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虽然是问你如何选择，但实际上考题已竖了一个道德高标，明白无误的暗示了一种高风亮节的利他选择。出题者的目的显然就是想借此强化考生的道德观念，在考生进入大学本校门之前预先考核了一回准大学生们的思想品德。总而言之，高校对大学生的思想品德教育几乎深入学生生活的各个方面，学校对思想品德教育非常用心，这方面的资源投入非常大。
◇从形式上来看，高校思想品德教育使用程式化话语，毫无说服力，是一种耳目能详、大家都能脱口而出但心里未必当回事的“大词”，有很大的虚假性。
◇大学生过早社会化的表现是令人悲哀的。这表明现在的高校已经严重匮乏一种能获得大学生广泛认同的大学精神。
教育效果不尽人意
记者：这么周密的宣传教育，效果如何？
王怡：我认为目前高校思想品德教育的效果是非常不成功的。我想从两个角度来找寻原因，第一，从形式上来看，不管是思想政治课、官方社团活动，还是各种宣传信号，它们所表达的程式化话语毫无说服力，是一种耳目能详、大家都能脱口而出但心里未必当回事的“大词”，具有很大的虚假性，是与现实相“断裂”的。你看高校里，一面是道貌岸然的价值观灌输，一面却是高度世俗化、功利化的现实和教师。在校外，由于多元价值的传播以及人们对多元利益的追求，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某种僵化的正统观念，“大词”可能已失去部分市场，而大学因为其封闭性，来自多元价值观与多元利益诉求的冲击相对要比校外淡得多，从这个角度来说，“大词”对大学生的伤害可能更大，因为大学生除了对长年累月的“大词教化”反感之外，几乎很难从其他积极的思想资源中寻找熨心的精神慰藉。这使得部分大学生表现出不同程度的虚无主义感。
还有另一部分很“聪明”的学生，在他们宣读课本、撰写作文和参加“成人节”宣誓“为祖国和人民”奉献青春的时侯，已直白的说是“活在谎言”之中，于是迅速老于世故，变得圆滑、势利。他们对理想主义的怀疑和摒弃并不是因为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挫败，纯粹是观念的“早熟”所导致。这与他们的年龄、身份和经验十分不相称。
记者：这也是大学生过早社会化的表现？
王怡：大学生这种过早社会化的表现是令人悲哀的。这表明大学精神已不能有效整合学生思想，或者说，现在的高校已经严重匮乏一种能获得大学生广泛认同的大学精神。什么是大学精神，我认为就是一种低调而高贵的理想主义氛围。大学生应该是理想主义的，虽然大学不能孤立于社会，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大学就是象牙塔，与社会要保持一定距离。本来，大学生还不用承受来自社会的各种压力，思想还未被世俗功利思潮所占领，在道德上的自我要求会比较高，理所当然要表现出浓厚的理想主义情怀。这是正常的。而且，理想主义教育也是高校结构功能的体现，高校定期向社会输送还不那么功利的理想主义血液，这是社会的一种新陈代谢，是平衡社会思绪所必需的。
记者：现在的高校思想品德教育不能培养大学生的理想主义精神？
王怡：从大学生理想主义精神的普遍失落，我认为高校思想品德教育是失败的。当前的大学思想品德教育表现为“大词”式的形式主义。这是上面我们谈到的第一点。第二，从内容上来看，现在的思想品德教育基本上被捆绑在单一价值背景上，大学生对道德观念的接受缺乏自体性和选择性。学校通过对这种“大词”的高频度使用，强调学生要对各种抽象的一般共同体和抽象学术概念的热爱，并用传统臣民的义务观去顶替现代公民的权利观，用传统意识形态教育去代替现代的公民和宪法教育，使得大学生对于真正健康诚信的道德观念和道德生活日渐失去了判断能力和起码的兴趣。
◇考研要考核思想品德是对学生自主能力的不信任，也是对成年公民宪法权利的侵犯，与推进法治进步的时代背景是背道而驰的。
◇从操作上看，书面的品德考试能不能证明一个人的思想品德情况，这是一个问题；非书面的考核也面临如何衡量的问题。
考研考核品德毫无道理
记者：最近教育部还出台了2005年研究生招生简章，其中规定，考生的思想品德考核不合格者，不予录取。请问您对此有什么评价？
王怡：从法理上看，这个规定是大有问题的。我们说基础教育针对的未成年人，学校有责任培养他们的思想品德，但研究生教育不是公民教育，而是一种高层次的专业教育，考生都是成年人，具有完整的宪法权利和民事行为能力，读研究生是他们的法定权利，也是他们能自我负责的自主行为。对报考研究生的成年人进行思想品德考核，并且将考核结果当作录取的硬指标，这种做法是对学生自主能力的不信任，也是对成年公民的宪法权利的侵犯，与推进法治进步的时代背景是背道而驰的。
从操作上看，书面的考试能不能证明一个人的思想品德情况，这是一个问题；非书面的考核也面临如何衡量的问题，你以什么标准判断学生品德的高低？比如前阵子某校一对学生情侣因为在教室接吻，结果被校方开除。从学校的角度看问题，他们当然认为接吻是道德败坏的表现，但社会已普遍认可大学生接吻行为。如果这对学生报考了研究生，各科考试也通过了，那么以他们接吻受处罚的记录，能不能被录取，不被录取公平不公平？考研要考核思想品德是一种泛道德化的做法，既侵害学术自主的地位，也伤害了考生权益。
◇我们的思想品德教育必须走向价值的多元化，向受教育者展现一个更宽广、更自由、独立，也更真实的价值世界。
◇大学生思想品德教育不能拒绝真正的个人自由的精神，不能拒绝现代的公民权利意识的教育。
培养真诚的道德信仰
记者：最后，我想请教，您赞成的大学生品德教育应该是怎样的？大学生思想品德教育的出路在哪里？
王怡：现在高校思想品德教育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培养真正的道德信仰。回想我以前的上学经历，从小学到大学，学校的思想品德都未能够给予我一种从心灵深处信服的道德律。“大词式”和一元化的价值灌输，缺乏说服力，很可能十几年的辛苦灌输在一夜之间就被学生自我遗弃了。学生对思想观念的接受也会货比三家，只有经过自主的理性思考、从内心信服、认可的价值观，才是牢固的。
所以，我们的思想品德教育必须走向价值的多元化，打破意识形态灌输的精神垄断局面，向受教育者展现一个更宽广、更自由和独立也更真实的价值世界。不怕让各种观念各放异彩、相互竞争。这是其一。
其二，大学生思想品德教育不能拒绝真正的个人自由的精神，不能拒绝现代的公民权利意识的教育。应该让大学生看到真正有价值的生活方式，看到这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与自己争取和拓展精神上的独立和自由是如此密切相关。也让他们感到，真正的快乐来自于这一方向，而不是来自无方向。
2004-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