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击云围的月亮
冲击云围的月亮
——评王怡电影评论集《载满鹅的火车——我看电影》
陈永苗
序:月亮与乳房
我为王怡电影评论集《载满鹅的火车——我看电影》写书评,借用了上个世纪三十年代革命作家蒋光慈的小说《冲击云围的月亮》的名字为题。该小说主人公遭遇的一个难题,就是继续参加革命则可以拥有性感的美女王曼英,退出革命就失去了。用王怡的话,就是爱情与革命之间暗通款曲(《〈香蕉共和国〉的红色恋人》)。电影《革命》中阿尔帕仙也是同样问题,来自那个背叛自己的贵族家庭而投身革命的选美小姐的爱情,爱与不爱,取决于是站在革命路内还是路外。《鹿鼎记》中陈近南给韦小宝默示革命成功奖励美女,蒋光慈比陈近南更加谙熟革命的策略,无需革命结束,进程中就有美女。
王怡利用经典西片或港片中女明星宛若天仙的胴体诱惑民众走向一种美好的生活,这种生活,就是王怡小的时候在看《英雄虎胆》时向往的,由美丽的女特务象征的那种,也是在过去禁欲年代中大家想都不敢想的“资产阶级腐朽生活”(《〈英雄虎胆〉与女特务共舞》)。后来知道了自由的念头也是来自西方,又加上意识形态让“资产阶级腐朽生活”代表了自由,因此在王怡幼小心灵里,自由也是性感美丽的,美丽的女特务就是“自由的”。
“冲击云围的月亮”这个题目下面肯定有微言大义。“冲击云围”不外乎革命或斗争。我独独对“月亮”这一意象产生了探索的欲望。我怀疑王怡这家伙藏私,居然舍不得将西班牙电影《乳房与月亮》(Tit And The Moon)介绍出去。我对王怡心中形成关于自由的性感美丽的意象的分析,与《乳房与月亮》有关。
在我看来,在王怡的内心深处,他不过认为自己是一个儿童,他有一个邮箱,起名叫四川顽童,所以他可以就是《乳房与月亮》小男主角阿泰。该电影作者意图呈现的主题是为何人类需要母亲。意识形态笼罩下新中国作为全能的父亲和温暖的母亲子宫,曾经许诺过个体只要依附其体制内就享有充分的幸福,可是如今乌托邦已经终结,温暖的母亲子宫已经失去,只剩下威严、暴戾,猜忌的父亲,所以我们要寻回母亲,重返温暖的母亲子宫。那是父神上帝许诺给我们的“那片淌着奶和蜜的土地”。乳房就是胴体上的乌托邦,文艺复兴的画家刻画圣母的纯洁时就将乳房提升几厘米。
西班牙宁静的乡下,阿泰是一个五、六岁,生性胆小羞怯的小男孩,在当地年年举办的叠人塔比赛里总是爬不到塔顶便跌落下来,令狂热的父亲蒙羞。母亲新生了一个婴儿,阿泰十分羡慕小弟弟能够吸吮母亲的乳汁,当他也想凑过去喝点奶水的时候,却被母亲轰了出去。伤心的阿泰祈求月亮,向着月亮吐露心声,透露他想要属于自己的乳房,以安慰被父母冷落的心情。“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西班牙小男孩阿泰朝着月亮说:“赐给我一对奶水充盈的乳房吧!”
阿泰对乳房的崇拜是一种对母性的依恋,这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恋母情结”,阿泰对他的老爸心怀愤懑。弗洛伊德认为在父子之间,存在着为“占有”母亲而产生的敌意。儿子想成为母亲的“丈夫”,成为父亲,这就是“弑父”情结。
父亲是太阳,母亲是月亮。月光的月色,与母亲胴体颜色一致。法国大革命给与民众一个政治化的乳房,它把法兰西共和国移情为民众的第二母亲。共和国被视为丰饶的母亲,以饱满的乳房慷慨地哺育所有的子民。1790年左右的画《法国共和,向所有子民敞开胸膛》和1793年位于斯特拉斯堡“理性之殿”之外的大自然纪念碑,都将乳房作为共和国的象征(玛莉莲.亚隆:《乳房的历史》)。
原来慈祥温暖的共和国母亲变成全能的,威严的,猜忌的食子之父,是因为过分炽热的太阳在乳房后面的胸腔里,将乳房烧焦,后来逐渐变成的。
性政治
诺斯底主义就是用身体语言来把握不可言说的秘密。性政治的言说,我认为可以就是诺斯底主义的。性政治是可以回到荷马史诗中的关于海伦的战争,甚至可以回到更为古老的欧洲文明源头,印度文明的印度教性爱崇拜那里。犹如手臂上若隐若现的脉络,整个印欧文明从头到尾都有。《〈斯巴达克斯〉:人尽可夫的公共权利》讲述了在独裁者和革命者之间斗争漩涡之中的欧罗巴之母神维纳斯,维纳斯在世间版本的对革命者的选择,也是反抗的正当性来源。
《〈铁托和我〉:一段意识形态下的童年》是梦遗之前的权力/性的想法,《〈少年郁达夫〉:自慰者和床上爱国主义》是青春苦闷期的,《〈东宫西宫〉女贼爱衙门,我们爱你们》是成年后的。这里还衍生出另外两种,一是《〈东宫西宫〉女贼爱衙门,我们爱你们》和《西天取经与〈月光宝盒〉》中极权政治导致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同性恋。另一是《〈少年郁达夫〉:自慰者和床上爱国主义》中需要祖国的强大作为前提的性虚弱。由此可见在意识形态无所不在的世界里,除了童年还算是纯洁的外,其他的都是沦落的,沾满污泥的。
即使在纯洁的童年,红旗下的蛋从天真和混沌中分化,有了觉醒时就会遭遇挫折和打击,幸福的佳娜只会在全能的父亲领袖铁托元帅身边露出甜美的笑容(《〈铁托和我〉:一段意识形态下的童年》)。情窦初开的左拉遭遇挫折和打击后,就进入青春期,左拉开始对全能的父亲满怀仇恨,梦想通过杀父或阉割父亲,攫取佳娜的“成品”。男人和男人的关系,取决于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这就是革命或改良的方式。成年后就有了几种变化,如果利比多足够强大,“本我”没有被“超我”压制住,那个还是坚持革命或改良的方式。如果“本我”被“超我”驯服,那就被父亲吞噬或进入父亲的系统,成为父亲身体的一个部分,通过父亲身体占有佳娜的“成品”。但即使是屈服的“本我”,在有了正义和道德的理由,就变得桀骜不逊,有了不可控制的冲击力(《〈出租车司机〉:拔枪的理由》)。
佳娜在铁托元帅身边露出甜美的笑容和对女特务的向往并不是使个体从意识形态脱落的充分力量。王怡多次提到圣女贞德火柱下的生命体验,意识形态那点可怜的正义感都被取消,我认为这个才是致命一击。因此有了青春期的怀疑,骚动和叛乱。
按照革命家的梦想,革命本来是向往乳房的,灵肉合一的。德拉克洛瓦名画《自由引导人民》那个自由女神的美丽乳房是飞向天国的灵魂之轻,背后无数的枪火和前面的横尸遍野是可以承受的身体之重(《〈毒太阳〉在满鹅的火车》),有了乳房,后者变得可以承受。
当富饶的乳房被毒太阳烧焦之后,全能的父亲身上意识形态教袍之下,裸露着了丑陋的,粗俗的性具。其威严和猜忌令子民极度不安。色情片的本质在于消除秘密,让视线进入,民主政治也是如此,美国总统克林顿的床第之欢也要拿出奇文共赏(《〈斯巴达克斯〉人尽可夫的公共权力》)。而极权政治则相反,设立各种禁忌阻止子民的视线投入政治事务之中,形成神秘和黑暗,让子民陷入敬畏和恐惧之中。在意识形态的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当我阅读金庸《天龙八部》丁春秋来临现场时就产生过这种恐惧,对无形无声的毒的恐惧。
乌托邦革命的光荣和梦想的背后,是罪恶和嬗变,背叛与虚荣(《〈美国往事〉罪恶中的美国精神》。当领袖自我入巫,充当神灵带领众人以正义名义毫不有罪恶感的杀人时,乌托邦革命已经将自己杀害了,剩下的纯粹是邪恶的暴力,那时魔鬼主宰了一切。
恐惧无法取消子民占有母亲的欲望。中国历代朝廷对民间的性开放非常敏感,尤其是对民间宗教内部的性自由,因为这种力量可以威胁统治。看色情片,也是一种政治行动,对禁忌的打破释放的能量,例如强奸和乱伦的禁忌打破,比起光是看色情片本身释放的激动,要大的多。所以政府对观黄很忌讳,一个是因为色情片引起身体的复活,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原来他们设置的禁忌被打破,进一步引起政权合法性危机。
全能的父亲将母亲霸占,而子民的视线时被阻挡在外面的,所以心下难免嘀咕:鬼知道是不是将母亲糟踏这个乱七八糟,当父亲的历史使命终结时,是不是留下一个衣裳不振,满身污水的母亲。所以子民也焦虑不安,在恐惧之中也时刻想着“弑父”。
理想中的幸福,采取行动占有它还不如向往它更令人愉悦。革命是在更大时空中的性爱。光有肉欲的,没有理想的革命,是伪革命,应定性为背叛或暴动。正如性爱高潮过后,并没有按照原来理想与性伙伴结合为一体,而是产生了断裂,隔绝,只有凌乱的衣裳被褥和污物等待打扫,革命的结果也是如此。激进时代消退之后,保罗的选择就是以性欲取代革命(《〈巴黎最后的探戈〉:爱欲与革命》)。
在父亲压抑下的儿子由此有了劣根性:就是喜欢看丑男人的成功,可以产生“彼可取而代之”豪情,以代替“弑父”冲动;喜欢看漂亮女人怎样不幸,以舒解对母亲性欲的紧张(《〈苔丝〉:我见尤怜》)。女儿只有两个出口,一是消极的,放弃自我,把身体交给父亲,交给意识形态,从虚无中寻找“人子驾云而来的晕眩感(《〈香蕉共和国〉的红色恋人》)”。另一是积极的,通过身体控制父亲,也就是身体的公共性,这条路,唐时的武则天走过,鱼玄机走过,明末柳如是走过(《〈悲落叶之柳如是〉身体的公共性到思想的公共性》)。
个人主义
追求纯洁的乌托邦革命者还是有着阳具,当革命宗教的玫瑰色开始褪去,禁欲的律令无法对抗生命意志的伟力。阳具开始勃起。
由科学理性主义支撑的意识形态不允许有例外,没有对美和生命意识的敬畏(《〈人鬼情未了〉:理直气壮流露愚昧和哀伤》)。而实际上王怡看出了意识形态面具下,生命意识的波涛汹涌(《〈兰陵王〉看美男子杀人》),面具(意识形态)与美(生命意识)的之间剧烈冲突。在面具击败美之后,是超越此岸一切限制的神性之爱(《〈美丽人生〉的一个必要条件》),或者没有文字、文学的亲热(《〈少女心〉:隔壁的花样年华》)以及还有一些人性特征的意识形态下残留的人性(《〈苦月亮〉:自由的味道》),或者沾有爱国主义的手淫和窥视(《〈少年郁达夫自慰者和床上的爱国主义〉》),导致生命意识的复活和私人空间的形成。财产权构成私人空间的四壁,而性则构成私人空间的核心。在意识形态退场之后,即使意识形态用那个来自背叛自己的贵族家庭而投身革命的选美小姐的爱情,用于论证和吸引,个人自由主义者阿尔帕仙还是保持自己“独立的精神”(《一场锱铢必较的〈革命〉》)。
上个世纪20年代中期石破天惊的北大教授张竞生与王怡没有前世今生的关系,因为王怡是个人自由主义的,而张竞生《美的社会组织法》的性爱理想国是乌托邦的,是个人自由主义的敌人。
长兄如父,“勾引大嫂”也是一种政治行动。“勾引大嫂”的事情在意识形态消退后,就不知不觉的慢慢多起来了。意识形态下的武松,亦不免为嫂嫂动心,可以压抑自己,却在最后关头撕开嫂嫂胸前的衣服,极其变态的杀死潘金莲。对抗意识形态的个人自由主义,例如花和尚鲁智深则是健全的,有着英雄本色(《花和尚的〈英雄本色〉》)。
在意识形态有所不在的世界里,纯洁的童年之外的沦落的,沾满污泥的性/政治关系终于有希望得到拯救,有可能净化。当一个超越于所有人之上的宏伟梦想退场之后,属于每一个人的真正梦想才终于开始(《梦想的〈杀戮之地〉》)。
王怡说,《月光宝盒》最重要的,不在于给几个为乌托邦摩顶放踵的禁欲僧带来伟哥和西天没有的爱情,而在于它将真正具有价值的乌托邦从西天雷音寺搬回孙悟空的内心。我认为应该改为,《月光宝盒》赐予几个为乌托邦摩顶放踵的禁欲僧西天没有的爱情,从而将真正具有价值的乌托邦从从孙悟空的内心中道心发现出来,像《后西游记》的小孙悟空那样。孙悟空取消了宏伟叙事以后,极权政治导致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同性恋就消失了(《西天取经与〈月光宝盒〉》)。需要祖国的强大作为前提的性虚弱也可以不治而愈。
与个体自由主义一起从意识形态脱落出来的,还有形式理性精神和人道主义。
形式理性
关于《红色》的影评,我看到有三个,刘小枫先生、李猛先生和王怡的。李猛先生的《爱与正义》已经谈到了因爱而正义。爱和恨雌雄同体,老法官到底是因为恨还是爱而正义,自己也没有内心的确认,也有可能是以“上帝名义杀人”(《〈七宗罪〉以上帝名义杀人》)。然而刘小枫先生的影评让我相信,是老法官对那个“可以让四周免于沉沦的如茵气质”的瓦伦婷的爱情让老法官放弃自己成为上帝的狂妄(《〈红色〉:审判何以可能》),不管老法官是把瓦伦婷当作年轻时曾经是理想中神性女神(而实际上是沉沦的)的替身,还是真正的把瓦伦婷本身作为神性女神来爱。我认为是前者,因为我认为从发现女友的沉沦以后,他一辈子都在找回原来的神性女神。
当没有了上帝以后,审判就有了可能。审判是凡人的审判,是形式理性的审判(《〈罗生门〉审判何以可能2》等)。因此必须放弃我们内心对于“实质正义”道德义愤,和一切企图独自面对真理的簪妄,便把秩序和真相,以一种卑谦的方式放入程序性的现代法治中去,就像一个神枪手,放弃对于自己视力超群的自负,而开始使用瞄准器(《〈沉睡者〉:那一种正义的沉睡》)。枪手应该放弃是否中的的关切,而关心如何使用瞄准器和如何扣动扳机。
人道主义
我在过去中国革命史的课堂上,一直对一件事情不能释怀,就是长征过程中丢失散了的女红军从了国军一事。按照意识形态的原则,这些女人应该免受侮辱而自尽,如何还能用身体支援国军反革命。对于女人来说,其身体是较纯粹的身体,而不比男革命者,可以是语言编制的身体,用idea可以取代性器官。女红军从了国军,与政治无关,纯粹是个人事件。新中国的历史学家对该段历史还是没有“笔诛”。
可是新中国的历史学家对反革命的男人就不同了。在民族主义这个大旗下,居然还将能被消灭的几千万国民党将士,日本伪军等有血有肉的中华儿女个体抛出祖国母亲乳房的远方,这些任何人与解放军一般,都是怀有赤子之心的年轻人(《〈孤军〉什么是毒》)。我小的时候,最替家乡附近那些被国民党“抓壮丁”当了炮灰的人感到不值,无缘无故被迫当了炮灰,还是反革命。
从意识形态走出后,即使是在数人头的战争之中,还保留有个体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桂河大桥〉与自由主义者的困境》),还可以在死亡面前,计较处男和已婚男人的人文价值轻重(《〈战争与爱情〉:拯救大兵瑞恩吧,它还是处男》)。在生命的高贵和战争的必要性之间,可以达到和谐,让一个国家只能通过用金钱去雇佣,用道义去说服公民献出自己的生命(《〈巴顿将军〉以战争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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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怡赠送我的书中,将用在宪政论衡网站上的,摘自《坛经》的“千年暗室,一灯则明” 题在扉页,我也非常喜欢这个具有诺斯底主义色彩的题词。每当我吟诵它时,我就想起了清末薛福成那一代的宪政主义者。他们是中华文明遭遇“天地间五千年之大变局”时第一代宪政主义者,他们当时没有充分的宪政理论,只有尖锐的直觉,认为只有宪政才是唯一的出路,他们的文集可以读出他们就有急于实现“千年暗室,一灯则明”的焦虑。第一代宪政主义者的身体语言,能够流传到我们身上,我们能够跨越时空,与他们灵犀相通。
在我看来,《月亮和乳房》几乎就是中国立宪历史的象征主义电影。过去的历次宪政运动,由于没有与身体和情感的融合,没有乳汁的抚育,都归于失败,就像生性胆小羞怯的阿泰,在当地年年举办的叠人塔比赛里总是爬不到塔顶便跌落下来。乳汁不是被小弟弟独占,而是被父亲或长兄独占。
意识形态以后的时代,就是像电影《子夜的太阳》主人公那样,是离开国王之后,又没有上帝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里,我们的信仰是超验的美:一个女子,像《处女泉》金斯基那么美丽的的女子在雨夜前来诱惑(《〈子夜的太阳〉:君主制下最美丽的瞬间》)。
我们只要阴性的月亮,而不要炽热的毒太阳,而想通过阉割过分的阳性,限制国家权力,让太阳变成月亮作守夜人。
子夜的太阳是有圣母胴体颜色的月亮,这样美丽的女子必定拥有纯洁高贵的乳房。我们祈求月亮,朝着月亮说:“赐给我一对奶水充盈的乳房吧!”。我们有了乳房的抚慰,勇气大增,就有可能像阿泰一举爬上人塔的顶峰,成为当地的小英雄。
2003-1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