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
人妖
王怡
一
赵霖铃向杨名提出离婚是突如其来的。像一场不宣而战的偷袭。
在杨名眼里,没有一点线索和征兆,甚至根本没有逻辑性。他心中完美如初的婚姻就嘎然而止,像傅红雪闪电般的一刀,一匹马继续飞奔(而且是欢天喜地的飞奔),在一百米之外,杨名总是摆脱不了这样的想法,——我就像那匹傻乎乎的马,方才发现自己已经身首异处。
因为赵霖铃说到离婚时,还穿著一件几天前才从荷花池批发市场满头大汗淘出来的鹅黄色薄纱睡衣。杨名认为这种行径,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几天后就要离婚的女人做得出来的。而且那件睡衣吊带很低,仅仅几秒钟前,他还觉得那是一种近于赤裸的暗示。透过壁灯的光芒,赵霖铃的乳头看上去仿佛很坚挺,像以往无数个那样的时分。杨名在事发后的反复回想中,觉得自己当时的自然反应是理直气壮的。当时赵霖铃穿著那条镂空的粉红色内裤,两年前杨名去上海出差买回来的。在八百伴的柜台前,他不知转了多少个圈,终于一鼓作气尽力作出漫不经心的神态,对年轻的售货小姐说:“把这一件包起来吧。”虽然很贵,八十几元。但杨名不觉得奢侈。因为那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那是怎样如狼似虎的一段时光啊,这条镂空的内裤成为了他们之间的催情剂,和心照不宣的暗号。就像写着“正在营业”的告示牌。
结婚五年之后,借助于蕾丝花边之间留出的的空隙,杨名和赵霖铃再次迷醉在一个春意盎然的蜜月期。所以杨名对这条文物般的内裤是有感情的。尽管它的魔力已成了明日黄花。在突如其来的离婚打击中,他最不能谅解的一点,就是赵霖铃为什么在提出离婚的晚上,居然恰好(或者有意)穿著这一条而不是其他任何一条内裤!杨名可以发誓赵霖铃的内裤至少有三十条。杨名因此觉得赵霖铃给他带来的伤害简直是事半功倍。
所以当赵霖铃说:“我要离婚”,确实带给杨名了一种南辕北辙的打击。在没来得及愤怒之前,他首先是感到尴尬和慌乱。生怕赵霖铃这种时候看出了他的某些生理反应。这在杨名是从未有过的。离婚,对于情场上一击便中的杨名本来就是从未有过、甚至也从未想到过的事。因而这种慌张和矜持也是理所应当的,可以看作是在面临伤害时的一种本能的自卫。
即使在杨名自己的心目中,他们的婚姻都是金童玉女或者王子公主型的。很多周围的朋友多年来关注着他们的婚姻,就像很多fans始终关注着齐秦和王祖贤的爱情。因为那已经是一种象征。在赵霖铃的大学毕业纪念册上,不少并不寂寞的,并且名花有主的女孩都表达出了这种比较类似的祝福。不妨以李轻的留言为证。李轻是工商系的才女,可以与赵霖铃分享彼此爱情体验和避孕术的闺中密友。她如此这般的写下:“霖铃,你的爱情已是我对于美好婚姻最后的信心。如同萨宾娜走在布拉格大街上,她手中拿着的那一枝玫瑰,她拿来作为一座城市残留的最后的美的象征。我们都走进了一个美丽的乌托邦,到了毕业,只有你一个人得到了那张‘绿卡’。请珍惜吧,为了那些也许永远在围城内外张惶的人,包括我。”
这段话,隐约中还透露出李轻对于杨名的几分暗自倾慕。当然这种倾慕并不是戏剧性的,不值得在小说里被无限夸大。事实上,很多女人都会因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痴情而感动得一塌糊涂,怀着一种随时愿意作为替补队员换上场去的心理准备。在这种倾慕之情的潜意识里,免不了希望有一天这个痴情男子被情所伤,鲜血淋漓,然后自己可以像武侠小说的情节一样,不惜以身体去温暖他的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病躯,甚至褪掉衣裳和他肌肤相接也说不得了。只有这样才能帮助他运功将体内的毒素逼出来,清空回收站,好把空间腾给自己。
这段话是杨名和一个朋友喝茶时讲的。而且强调说:“这是女人和男人一个很大的区别了,男人都不会的。”杨名说这话时,一定想起了他在大学里曾经感动过的几乎整个女生二舍一层楼的女孩们。其中当然有过李轻。更多的就是大一的新生了。在他追求赵霖铃的攻坚阶段,那一段时日,那些每人都怀揣着一个乌托邦的女孩像一群守着电视机不走的主妇,天天晚上在寝室的阳台或窗帘背后,观看杨名形容憔悴地在二舍楼下为谁不寐立中宵,即使杨名时常吹出哀怨的口琴直至深夜。整座女生楼也一言不发,包括传达室面恶心善的张大妈,也从未出声干涉过。
就在赵霖铃还未接着说出离婚缘故的一段空白,杨名脑海里尽回顾着这些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其实结婚之后,他们的激情也从未被忙碌与琐碎的事务所消磨。虽然并没有太多的的镂空内裤和A片,但直到现在他们差不多还是“秋二冬一,春三夏四”。杨名自认为在年已三十的夫妇中还是挺行的。而他作为一个公认的温文尔雅的男人,机关沉闷的工作之余,也没有失去过分毫的私生活的情致。这原是他曾经获得许多女孩青睐的特长。至少在几秒钟以前,杨名还跟大多数人一样自认为是实在难得的好男人(事实上也可以说是)。机关的收入不低,他还靠着自己的油画,在一些画廊和旅游点能挣到相当的钱。由于他头脑活络,有路子,虽然毫无名声,却比本省许多专业画家还能卖,能卖到让人家投笔从戎的价格去。能挣这种雅钱,是男人中百里挑不出一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杨名自认为是一个相当专情、相当富有才华与情调的男人。当然年少多金也是一个优势。加上不抽烟、不喝酒,赵霖铃的许多同事见面就夸:你们杨名这样的老公现在上哪儿去找呀!
杨名回想这一切的意思,并不是暗示赵霖铃就不够优秀。当年他们在校园出双入对,也有不少好事之徒咬牙切齿的说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那种不值一提点的话。大三时有一次,杨名晚上在操场跑步,冷不防被几个人黑打一顿,掉了两颗牙。说起来是一桩无头公案,但他心中坚持认定此事与赵霖铃相关。那是他为爱情付出的代价。赵霖铃喜欢诗歌与小说,气质文雅,在校刊编辑部当差。时常也写下诸如“我的忧郁的眼角,在你看来是一种疾病”之类的诗。杨名不欣赏,但爱一种氛围,爱她在一个高歌猛进的时代写下带着挽歌色彩的句子。还爱她在恋爱中对于情感精微的体会。
想到这里杨名就觉得也许是一种宿命。像李轻那样的女人是一篇小说,读上去有始有终。赵霖铃却是一首诗,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杨名由此觉得和这样的女人结婚实在是一个错误,而这样的婚姻是一种冒险。你在建构,也许她就在解构,如果有一天在深埋的地宫,打开层层的棺椁,最后却什么都没有,爱情赖以闪亮的象征像纸老虎一样被戳破。后来杨名心中想,如果我真的离了婚,我不能再靠象征来生活了。
但此时此刻杨名的回想,是在强调一个事实:是我而不是她正在面临莫大的打击和极其不尊重的伤害。更何况赵霖铃在提出离婚的时候,竟然穿著那一条镂空的粉红色内裤。而接下来她讲到的理由又是那么的不可理喻,那么的神经质!“神经质”,这是杨名嗣后经过长久反思得到的唯一结论。只有这个结论才能让他去接受这个显得荒唐的现实。
二
一个月以前。杨名和办公室老钟、小李一道,跟机关下属一个系统组织的旅行团去了一趟新马泰。在泰国两天,看了令人叹为观止的人妖表演,大家纷纷和一个最漂亮的人妖合影。杨名以前见过别人的这种合影,他也花三十元人民币,和了一张快照。回家后把一大叠相片拿给赵霖铃看,他指着那张快照,显得眉飞色舞。说:“看看,这就是人妖。啧啧,简直就……”
赵霖铃却忽然就兴致阑珊了。她把那张照片顺手甩到一边,嘴里嘟哝着一句:“看着就厌恶。”就起身洗澡去了。杨名有些没趣,转念一想,女人讨厌人妖大概就像讨厌太监一样罢。没往心里去,把相片一张张认真地插进了相册。
以后一直也没觉得赵霖铃惦记着这事。万万没想到赵霖铃说要离婚,就是这张和人妖的照片沉渣泛起了。赵霖铃说:“我们离婚吧。”然后坐在床边,显得很平静。叙述之前,有意地把睡衣向上拉了拉。这个举动杨名看在眼里,更加的觉得受伤害,觉得自己的权利已经被褫夺了。也就由此看出了赵霖铃的某种决心。赵霖铃的叙述没有说服力,这是杨名的感觉。也许她根本没有能力将这件事情说清。她只是说那张照片,一直成为了她生活中无法摆脱的阴影。她说自己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面对那种荒谬感和庸俗感。杨名问:“什么荒谬感?”
赵霖铃说:“就是那种荒谬感。”
杨名就不再问了。
赵霖铃接着说,你知道吗?爱情的意义仿佛在那张像片上骤然消失了。像那些人妖(说到这个词时,谁都看得出来她脸上的痛苦,就像被欺凌的女子说起强奸犯的名字),在幼年时被阉割一样。怎么说呢,就像做爱时突然去掉了温情,突然仿佛从躯壳中飞逸而出,漂浮在床笫之上,然后看见那些姿势像兽交一样令人作呕,无法再接受。赵霖铃挺伤感地说,你不觉得吗?那之后我们的几次做爱就是这样,像美国A片里那些阳具机械地、毫无意义的抽动。甚至有几次我在吻你的阴茎时,——赵霖铃这时第一次抬头望了杨名一眼,然后说:“我都忍不住要呕吐了。”
听到这里,杨名心中就寒了。他不做声,却想起自己,好几回给赵霖铃口交,还不是恶心极了,好容易才忍住了呕吐感。但他从没试过去理解这其中的涵义,也没有在嗣后去回想。他宁愿把这种偶然的感觉归结于身体不适,疲累了,或者情绪不高,前戏不够,难免有时侯做爱有点勉强。他觉得赵霖铃有这种感觉也很正常,但恨她在离婚时这么说出来。而且,这和那张相片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杨名想起和人妖合影,自己当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甚至有点偷情般的味道。后来发现内裤上有了些前列腺的分泌。那种兴奋是无端的,和有时跟漂亮女人一起,比如在公车上拥挤自己偶发的勃起不一样。因为明知那不是女人,但那人妖实在比真正的女人还妩媚,比杨名还高。合影时,那人的胸脯快挨近杨名的嘴唇了。乳房高耸,隐约不现,杨名后来想了很久,应该说那对乳房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他最后认为还是应该说是真的。而自己在那对明晃晃的乳房面前的一时慌乱,他反而认为过于虚幻了。杨名几天前还曾想画一幅人妖的油画,但一种心理上对于性别的无法确认,使他那些关于写生的经验产生了紊乱,他觉得自己无法在画布上描绘出人妖的性征来。他一下笔便开始失去信心。
那一回在上海给赵霖铃买粉红色内裤,也一样。杨名盯着那条内裤,想象赵霖铃穿在身上微微隆起的阴阜和小腹,以及镂空处透露而出的明明灭灭,心中终于下定决心不惜血本买下,他的下边已经开始发硬了。匆忙付款后艰难的走出南京路那座商城,杨名一边强迫自己去回想遥远的南京大屠杀,才将自己慢慢恢复了常态。
每当他独自一人,想念这些在他眼里美好的回忆。杨名无论如何也不肯把埋头在赵霖铃双腿之间那种呕吐感联想进来。对他来说,床笫之上是清洁的。甚至是俗世间的一座教堂般的地点。杨名喜欢放着唱片,在“哈利路亚”的赞美声中进入赵霖铃的身体,像是对伊甸的收复。那种难言的细节,被杨名忽略了,他不想自己生命中的仪式感和一种隐晦的信念像处女膜一样被轻易戳破。在内心深处,他是希望自己的爱情在某一个方面,永远像一个处女。因此当赵霖铃忽然直露露的说起吻他的阴茎时忍不住要呕吐,杨名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喝了一杯水,暗自打定主意不再说话。并且心中感到一丝残酷和沮丧,开始对赵霖铃有了恨意。
三
杨名整个晚上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所有愤怒和迷惑只是在自己内心开始呼啸。对于赵霖铃沉溺其中顾影自怜的叙述,他只是在心中反复的、而且非常粗暴的大吼着:
“归根到底,就是因为我和人妖照了一张像,老婆就要离婚!说出去哪个相信?”
赵霖铃仿佛能够感应他内心的愤怒,忽然开始哭起来。杨明不再像恋爱时那样天衣无缝地递过去一包纸巾。他也突然跃起,在一个抽屉里翻出来那张相片。他想把相片甩到赵霖铃身边去,但忍住了。杨名慢慢坐下来反复观看那张相片。相片上的他有些憨厚,不像平日在机关那么沉稳。人妖的身子微微倾向他,挨得很近,人妖的脸很美,但妆太浓,看上去品位不高,没有太多的吸引力。杨名在心中苦笑,就是这样一种相片,就让我离婚了。谁会相信?谁会相信呢?我的生活为什么就和别人不同,我的生活就会这么荒谬吗?
赵霖铃终于稳住抽泣。她几次企图再开口,但也始终沉默了下去。后来签完离婚协议那天,赵霖铃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在一家面馆对杨名说:“也许这样对你不公平。”
赵霖铃接着说,现在我知道了,那张相片其实不过是一个由头。我还是无法表达那种荒谬感,那是一种象征,和我们原本的爱情相反的象征。就像我爱上你、嫁给你,我离开你也是同样没有什么说的清的原因。有一种东西在我们之间,来了,又走了。或者根本就没有来。我们以为它来了,当我看到那张相片,我知道其实没有来。赵霖铃说得有些动情,她向杨名倾斜了一点,换了一种比较缓慢和温情的语调。知道吗?和你离婚可能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因为我不是不再爱你,而是不再爱任何人了。我是在和所有的男人离婚。婚姻对我来说已经完全空洞,一切都在那一刻被消解了。我会一直一个人过,也不会再来看你。明天,我就去另一个城市。还记得兰波的诗吗?生活在别处。那张像片像一把刀子,把我的生命一分为二, 我的以后也许将在遥远的某个地方结束。我想,如果我真的能在一生中过上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种有爱情,一种没有爱情。我就算活了两次。那也不能说是坏事了你说呢?
听着这些话,杨名手上始终摆弄着一只玻璃杯。一个月来的争论与挽留已让他心力交瘁。如果不能挽回赵霖铃和她的爱情,杨名在心中不止一次地想,我一生中可以挽回的东西也就不多了。最为难堪的是,这段时间他简直无法面对父母和亲朋。终于都慢慢知道了,而杨名怎么去回应那些询问和关注呢。总不能说因为我和人妖合了一张影吧!关于向父母解释的事,他曾经反复考虑过,他觉得就算借口性生活不和谐,或者干脆承认自己阳萎,倒还容易说出口些。最后杨名对流着泪的母亲说:“你就别问了,我在外面有人。我不爱她了!”
想到这里,杨名叹了一口气,对赵霖铃说,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同意离婚吗?我还是无法接受一张相片就能够摧毁我们的爱情和婚姻。爱情是可以这样轻易被颠覆的吗?那我们当年的付出实在没有道理。你不仅毁掉了我们之间的婚姻,也开始毁掉了我对于生活的信心。你会去另外一个地方,我也会。我也会在以后变成另外一个人的。这件事一开始让我愤怒,让我沮丧。但现在不了,现在只让我满怀恐惧。霖铃,你就不怕吗?这样的离婚实在让我害怕,不是害怕和你的离婚,反正已经是事实。我是害怕以后可能的恋爱和结婚。这就是我答应你的原因,和你一样,我也是和所有女人离婚,我和爱情离婚。
“对不起,杨名。”赵霖铃抬起头来,仰望着那张曾经熟捻如指的脸,已经人到中年微微发胖。但杨名感到那目光中已经全无情爱,却像圣母玛丽亚的眼神带着一种压力和垂怜。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知道赵霖铃的爱已经彻底消失了,一点一毫都没有剩下。这是怎么可能的?那些曾经的恩爱如果是真实的,现在又在哪里。杨名的心中慢慢又开始有了恨意。
还记得李轻吗?赵霖铃略显轻松地说,昨天我们通了电话。听了我们的事她还生我的气。说我要是失去你,这辈子都休想再得到幸福了。她还没结婚呢,上回那个男朋友去了日本,就没了音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也许在别人看来,我们其实是挺幸福的。我和我妈说了,她也骂我。所有人都觉得你对我不对是不是?但有些事不由自主,如果你没有照那张相片,或者没拿给我看,也许我们真的能白头偕老。但我看了,一切就不一样,就非如此不可。像昆德拉讲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非如此不可!”
——为什么非如此不可?杨名忽然冷笑起来。你不过是为自己并不充分的决定寻求借口罢了。归根到底是宿命论。杨名变得很激动,不错啊,我们恋爱时你最喜欢看昆德拉的小说,我们生活中的苦难和爱,不比小说里的真实吗?你可以说抛弃就抛弃,你以为自己很清洁,是吗?你以为自己是在追求自由的生活。你记得斯大林的儿子怎么死的,什么是媚俗,媚俗就是对大粪的否认。你不知道你就是在否认大粪吗?你在媚俗!
算了杨名,我们不一样。赵霖铃有些沮丧,她扭过头去,望向街上的男男女女,一边说,为什么要和一个人妖合影呢?为什么要沾沾自喜的拿回来给我看。我一直在想,人妖是什么。我是不能接受那张相片,不能接受我的丈夫和我的爱情变得俗不可耐。赵霖铃回头盯着杨名:它带给我生理上的厌恶感你知道吗?那种恶心的厌恶感,就像爱情被剥光了衣服,那张相片剥光了我的爱情,它甚至把婚姻的什么意义都阉割了,也让性爱回复到动物性的状态。我还怎么和你做爱?我不会像西西弗又一次地推石上山,我没有勇气。如果它掉下来了,我只有掉头就走。
这时杨名忽然意识到赵霖铃无法摆脱相片带来的恶心感,其实是一种心理问题。怎么以前就没有想到呢,他觉得有必要让赵霖铃去看心理医生。杨名缓和了,他倾过身体,掂量着,非常诚恳地说:“霖铃,你说什么是人妖呢,不就是不男不女的阴阳人吗?每一个去泰国的人都和人妖照过相。我照了,又怎么样了?还有,我每天早上刷牙都有呕吐感,哪又怎么样?”
杨名继续开导说,我知道,也许你不能接受任何使爱情或婚姻不洁的事物。但还有那些使爱情和婚姻显得美好的事物和象征呢?你累了,不如去旅行一段时间也好,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你回来后我陪你聊聊天,要不你找一个心理医生,多谈谈,交流一些想法,会很有好处的。而且——
赵霖铃笑了,她的眼睛忽然间有了神采,显得很轻松。她打断了杨名的话,叫伙计过来付了帐,临走前还补了补唇彩,然后对杨名说:“为什么你会觉得我是有心理问题呢,什么叫心理问题?如果没有第三者啊,性冷淡啊,要离婚的人就一定是有心理问题吗?”
杨名,你还是不了解我。——说了最后这一句话,赵霖铃便起身,离开了杨名的世界。
四
有一回杨名跟朋友喝茶,摆了两个小故事。其中一个是关于他和赵霖铃的,不过隐去了名姓。这已是两年以后的事了。两年之中他从未见过赵霖铃,也从未去打探过。他自己又去了泰国五次,第一次还是公费,后来都是自己掏钱去的。每次只呆了一个晚上,看了人妖表演后,就和其中一些最漂亮的人妖合影。杨名说不出什么原因,但绝对不是出自报复或是自暴自弃的心理。也许,是为了体验属于赵霖铃的那种生理上的恶心感吧。他把每一张合影放大了挂在房间四壁,搞得像一个美术展厅。也许他的潜意识里希望有一天偶然遇见赵霖铃,希望她来自己的房间看到那些巨型的相片。
离婚后,杨名便辞职下了海。他开始画各种各样的人妖油画,渐渐有了名气。评论界说他的画有后现代的颓废感,一些人又说他笔下的人妖充满了象征。杨名果然不再恋爱,他去找过几次小姐,放荡了一段时光。虽然明知小姐们不会讲真话,他还是在每次让小姐给自己口交后,便问:“吻我的鸡巴会不会恶心?”那些小姐总是娇滴滴的责怪他,然后说些不一样的肉麻话,让杨名感到又舒坦,又伤心。但在那些时候,他并不会想起赵霖铃。
杨名给朋友讲的另一个故事是他自己写的。他说,有一对恩爱的年轻夫妻,在一次周末做爱时,渐入佳境,隔壁邻居养的一只猫突然窜上了床,猫的叫声哀怨极了,有一种近似于邪恶的欲望,让这对夫妇也惊叫起来。他们打开灯,披上衣服,那只猫已经窜走了。当他们一一将门户紧闭,再回到床上,妻子说:“今天就算了吧。”从此以后,每当他们做爱时,那只猫的阴影仿佛都将出没,他们的激情渐渐被榨干,不久,就离婚了。
后来杨名顺着这个路数,变着花样给他的朋友们讲段子。比如一对夫妻原本是情深意浓的,有一次兴致勃勃的出游,在郊外做爱时突然下起了暴雨。或者是在浴室里做爱,男的一不小心在快到高潮时狠狠地踩了女的一脚。还或者一对初恋的情人在幽会时,那少女忽然放了一个又臭又响的屁,哭着跑回了家。最后,他们的结局都是分手了。杨名摆到这里总要顿一顿,强调说:在这些故事里提出离婚的都是女人,因为女人们无法接受这些能在一瞬间击溃婚姻城堡的细节。这是男人和女人的一个大分别。她们为什么人人都怕老鼠呢?不是怕它咬人,是因为老鼠就是这样的细节。
朋友们都说杨名瞎编,而且刻薄极了。
李轻后来也去了日本,她和赵霖铃也失去了联络。但杨名从前的一个同事去泰国玩,瞅见一个当地的导游人挺漂亮,眉目间很像赵霖铃。回国后想打电话告诉杨名的,但杨名搬了家。又过了一年,这个同事在街上碰见杨名,总觉得有什么事要说,直到临别,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2001-03-28于包家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