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作为意识形态的性无能
《白色》:作为意识形态的性无能
王怡
○
影片的开头,当卡罗尔走向法庭的时候,一对恋人在法院门口的墙角里热烈拥吻。这个细节看第一遍是不会注意到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个矮个子的理发师要去哪里。看第二遍时,就觉得比较刺眼了。你会想如果卡罗尔注意到这对热恋中人,他会如何感触。甚至我想这并非简单的对比。而是意味着像《红色》所表达的那种循环往复。所以我的第一个结论是,好电影绝对不能只看一遍。
作为与法国国旗相同的三色之一,这部影片的主旨指向一个自由主义社会价值理念的“平等”话题。刘小枫说,基斯洛夫斯基的三部曲要探讨的是这种价值的“私人意义”。但我觉得在隐喻的背后,可以意会的却并不仅仅如此。性无能在影片中具有意识形态的特征。这种联想也许才是具有私人意义的,但我每一回看过《白色》,都无法不产生如下的联想。我的联想是一则流传甚广的政治笑话,虽然不太正经,但在这里如果不加讲述,我相信就根本无法将我对这部影片寓意的把握揭示出来。
那个笑话说,80年代中英谈判时,中方领导人说:社会主义一定要压倒资本主义!撒切尔夫人回答:资本主义还没有到高潮,社会主义就已经不行了。
○
卡罗尔就总是到不了高潮。他一结婚就不行了。或者在我的诠释里更加准确的说,他一从社会主义的波兰移民到自由主义的巴黎,他就不行了。
刘小枫说《白色》的意思是用性无能来嘲笑平等的抽象理念,并揭示出平等是与生理能力和经济能力相关的。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觉得这不过是一个表象。作为一个“叙事思想家”,1941年出生于华沙的基斯洛夫斯基,和我们的前辈一样,是一枚浸泡于共产党文化制度下的咸鸭蛋。他早年拍了十余年的纪录片,以捕捉社会主义制度下“个人如何在生命中克尽其责的扮演自己”。尽管以后到了美国,他在自传中还是后悔自己“逃避波兰局势的时机太晚了”,基斯洛夫斯基说:“我应该早早看透,早早逃开”。
但是为了爱情离开波兰的卡罗尔却在法国失去了做爱的能力,为什么离开了波兰的基斯洛夫斯基又没有失去拍戏的能力呢?
卡罗尔躲在行李箱中被米科拉伊带回国后,他发现原来的理发店装上了霓虹灯。“我们回到了欧洲”这句话是意味深长的。欧洲在这里不是一个地理概念,欧洲是与波兰所在的共产党政权体系相反的一个概念。当波兰一旦有了霓虹灯,我们知道卡罗尔恢复他的性能力也就是迟早的事。
平等,就不止是放在一个男人(卡罗尔)和一个女人(多米妮克)之间的诉求,而是放在华沙与巴黎之间的砝码。卡罗尔性能力的丧失,以及以后性能力的恢复,归根到底都与对平等的构成或者毁灭有关。那些足以构成或者毁灭“平等”的各种因素,在电影中此起彼伏。
○诉讼
离婚诉讼本身,便指向了一种主体的平等。尤其是一场妻子因为自己的丈夫缺乏性能力而提起的离婚诉讼。它首先反映出女性在性需求上和男性的平等。这是一场不太可能发生在社会主义波兰的离婚案。当然你也可以说,卡罗尔在社会主义之下也并没有性无能的问题。至少对于这部影片而言,我不能反驳。所以你的结论可以是:不错,自由主义带来了性伦理的自由,但它同时也造成了不能勃起的原因。
在明清时期的徽州官方档案中,也有一起妻子因丈夫不举而告上官府要求离婚的案子。而且如愿以偿赢得了官司。作为儒家农业文化大环境中的商业社会文化的小环境,徽州的这个女子和州官身上所体现出的勇气和世俗的智慧,不亚于一场启蒙运动。在影片之外,如果我们不能证明社会主义之下没有阳萎病人(而这一点是很难证明的,因为电线杆子上除了贴标语,就是老中医的秘方),那么上一段的结论就不能成立了。
○金钱
事实上,正是贫穷部分地造成了卡罗尔的阳萎,而恰恰是富裕挽回了他的性能。当卡罗尔在改革开放的波兰一夜暴富,当华沙低迷在他的腰下,当著名理发师的头发都向后光滑的伏倒。卡罗尔一度失去的雄伟便顺理成章的风云再起。
有一句台词在影片中反复出现(至少三次):今日今时,有了钱还有什么买不到。至少在这部影片中,我的结论是卡罗尔依靠金钱买到了平等。这一点你也无法反驳。性能的丧失只是财产权丧失的一种象征。在华沙,卡罗尔不是穷人,他是享誉国内外的理发师(但一个理发师的收入还不如一个保安)。而在巴黎,卡罗尔什么都不是,他的那些文凭和获奖证书像一堆废纸。在影片中似乎这只是因为阳萎被多米妮克抛弃和报复之后的结果。但在逻辑上,这恰恰是卡罗尔的性能力神秘失踪的原因。这一点需要一些想象力,所以你可以不认同。
○高潮
在高潮中人人平等。我想每一个恋人都不会反对这个口号。尽管对阳萎的反抗为多米妮克赢来了诉讼中的平等,但是卡罗尔的阳萎本身的确毁灭了性爱当中最为抽象的平等,一种虚无中的平等。为什么用白色来象征平等的价值呢?就因为白色代表着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就等于平等,比如我们在一穷二白的社会主义大锅饭当中的平等。就是白色的和结果的平等。
多米妮克在卡罗尔伪装的的葬礼后意外见到他本人,卡罗尔雄风再起,两人一夕缱绻,多米妮克的沉欢呻吟比在电话里还要嘹亮(我在此时调小了音量),做爱双方进入高潮,画面上出现一片白色。多米妮克和卡罗尔在空无一物的白色当中平等的喘息着。
虚无,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一有差异,平等就成了乌托邦。这是基斯洛夫斯基为什么要把平等的话题放在性爱之中讨论的理由。但你仍然可以说,这恰恰证明了社会主义经济文化的正确性。自由主义体制带来了差异,差异造成了阳萎,然后自由主义宣称我们有离婚的自由和诉讼中的平等。这个平等不是白色的和结果的平等,而是权利的和程序的平等。他根本就不关心真正的平等问题,换句话说,他根本就不在乎人家卡罗尔为什么会阳萎。
○语言
失语其实就是阳萎的象征。卡罗尔移民法国后,语言不通,而多米妮克却如鱼得水。换句话说,在性以外的一切交流上,卡罗尔已经阳萎了。这种无能迟早要蔓延到床上来,这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可以得出的结论。
对话的不可能不仅发生在作为法国人的多米妮克和作为波兰人的卡罗尔之间(说我爱你,你不明白;说我恨你,你不明白;说我想和你睡觉,你还是不明白!),同时也发生在“欧洲”与“波兰”之间。语言在这里是意识形态的一种象征,作为一段异国婚姻,语言不同的背后是体制和意识形态的不同。卡罗尔回到开放中的波兰,一面像法国人一样挣钱,一面像法国人一样练习发语。赢得平等对他来说,就是进入另一种语言,进入另一种价值体系(三色)。这是单方面的一个改变,这种对于平等的追求本身便显出一种价值上的不平等。所以你如果得出结论说,基斯洛夫斯基不是在批判共产党体制,而是在批判自由主义体制的盛气凌人。我也不好反驳。
○鸽子
鸽子的出没有三个场合。当卡罗尔在法庭外面的台阶上惊起翔集的鸽群,他抬头望着飞起的鸽子,面上似乎露出希望(鸟在中国的象征符号中是男性生殖器的外观,不知波兰如何)。不料一泡鸽屎刚好落在肩头,他脸色忽然一变,掏出手帕胡乱抹了抹,便转身上庭去了。这个细节最让我欢喜,因为它不媚俗。同时也是败诉的暗示。
多米妮克身着白色婚纱步出教堂的柔美情景,在影片中多次闪回。在新娘回首的霎那,门口一群鸽子四散而走。鸽子代表着和平。和平面前也是人人平等的, 他们的结合显然象征着冷战的结束,真正的结合乃是社会主义波兰与自由主义欧洲的结合。但是鸽子的飞离,却暗示了平等待遇的不可能。
然后卡罗尔给多米妮克赶出来,流落到地铁月台上,碰见了同样来自波兰的米科拉伊,两人面对面谈论之际,一只鸽子突然飞到他们身边,卡罗尔的眼中迸现出难得一见的惊喜。只有回到改革中的波兰,才能等待平等和性能的恢复。鸽子在卡罗尔落难时投怀送抱,虽然嘴里没有衔来橄榄枝,却依然带来了渡过洪水时期的福音。
○坟墓
米妮克为什么在前夫卡罗尔伪装的的葬礼上流泪?如果说这是对于卡罗尔将所有遗产慷慨相赠的感动,甚至是逢场作戏,那是不公允的。未免夸大了金钱在这部戏中的分量。坟墓与金钱一样,也是这部电影关于平等话题的图腾之一。我宁愿这样来理解,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概念,对于一个性无能的男人具有特殊意义。不能勃起仅仅对一个活着的男人构成一种原罪,而对于一个死者而言,就象在睡眠中,差别消失了。不能勃起的阴茎不再构成一种压力。对于缅怀者而言,也不再体现为一个事实。这一点不像其他缺陷,比如一个丑陋的男人和一个英俊的男人,即使在死后,也是不平等的。但死亡可以将性无能掩去,只留下性之外美好的回忆。甚至于渐渐成为一种优点,因为那是多么的温柔和顺从啊,不会带来毫无节制和道德的沦丧。
就像在社会主义体制垮台之后,就掩去了生产力(生殖力)贫乏的无能,而在缅怀者眼里,只留下了生产力之外一切初恋般的回忆。因为那个时候,只需要拉拉手就可以满足了。
○监狱
成功转型之后的卡罗尔对多米妮克展开报复,将她送进了监狱。监狱的特性是隔离和对于自由的剥夺,当自由的卡罗尔在监狱外用望远镜观察被禁锢的多米妮克时,我们发现影片的结局来了个颠倒众生。当多米妮克比划着谁也看不懂的手势时,她终于陷入了卡罗尔当初的困境:失语。
所以监狱在这部影片中似乎是一个与平等相反的象征。我的结论是,影片最终想要表达的是平等的不可能。性无能的时候不可能。性能恢复之后还是不可能。当然你也可以得出更加积极的结论说,一旦当社会主义恢复了性能力(生产力),自由主义就要倒大霉了。最后关于监狱的镜头就是印证了一句话,社会主义迟早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
哪怕是修正了的社会主义。
○
最后说一句,白色的象征意义除了平等的理想,其实还有一个比较悲观的:
——投降。
2001-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