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零售政治”:民主是这样玩的
超越“零售政治”:民主是这样玩的
王怡
这本《硬球:政治是这样玩的》容易令人误解,书中那些美国政治家如何在宪政民主体制下“往上爬”的经验,也很不好定位。叫它“权术”,叫它西方的“厚黑学”或民主政治中的“潜规则”吧,那美国佬做我们的徒孙都不够格。我读完此书产生一个人物扮演游戏的幻想:把譬如《羊的门》、《国画》这些官场小说中的人物,只挑几个司局级的出来,和此书中让作者克里恩.马修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伟大的、技艺高超的”美国政治家们一起,玩一个“大唐或清宫政治游戏”。结果会如何?我想来想去,美国人都绝无胜算。绝大部分议员、总统恐怕都要杀头抄家、含恨收场。要是不幸在游戏中遇上韦小宝或岳不群这个级数的,还不知能惨成什么样子。
此书虽然讲述了很多政治家的手腕,故事鲜活,在美利坚甚至被奉为经典。但真要以西式“厚黑学”来比附,也没什么读的价值。我们要学阴谋就直接读李宗吾,要分辨阴谋就读吴思好了。所以我第一个读后感,《硬球》这本书其实绝不是“厚黑学”。厚黑学这三个字是和专制主义捆绑在一起的。耍厚黑学有个前提,就是权力不受制约。越是不受制约的地方,厚黑学越发达。这就是为什么民主政治下的政治家手腕,看上去竟然那么“小儿科”。就像现代文明社会的战争准则,在恐怖分子眼里一样也会是小儿科。因为你要受制约、讲规则。但人家的“超限战”只有一条法则,就是绝不受文明价值的束缚。“最伟大的政治零售商”奥尼尔议长也好,“最伟大的政治批发商”罗纳德.里根也罢,他们之所以在我假想的游戏中将注定不是和珅的对手,不是因为和珅政治智慧更高,仅仅是因为他更无耻,因为专制主义的政治模式缺乏对当权者不择手段的限制。
倘若反过来,把我们官场小说中得了厚黑学博士衔的高手,也放到一个“国会山政治游戏”中去,他们将同样不是奥尼尔和里根们的对手。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选手们事先没有读过这本《硬球》。
判断这本书之于我们的价值就有了一个准绳。关键在我们玩哪一种游戏?只要我们政治文明进步和制度转型的方向肯定是民主不是专制,是宪政不是全权。这本书描绘的游戏规则和规则之下受到抑制的“权术”,就具有一种新颖的、值得预习的价值。譬如前不久广州有一个人大代表被媒体公开指责,这位代表竟然关掉手机,躲起来一声不吭。这事要被马修斯知道,一定写进他的修订版里当作“死定了”的反面素材。这例子说明我们作为一个逐渐开放的社会,“政治游戏”的模式已开始发生些微变化。这需要官员们的政治技巧和官场手腕也发生一个同步转型。但他们却还没有入门,所以难免手慌脚乱。近年来,我们也不难在各种公共事件中看到官员们进退失据、应对粗糙或频频失态的情事。因此阅读此书给我一个启示,就是学者们通常会呼吁制度的转型,但制度慢慢转型了,政治精英参与权力争夺的相应手腕也必然会发生变化。不同制度下的政治权谋至少有一半是不可通约的。像如何关起门来在权力机制的内部编织关系网,这一套中国自古以来已经烂熟。但如何在一个媒体时代积累政治资源,如何面对大众把密室内的“政治零售”变成阳光下的“政治批发”?这方面厚黑学中就没有存货,高瞻远瞩的学者们也显然无法提供此类知识。于是每个有政治抱负的官员面对游戏规则和制度背景的逐渐改变,几乎都是生手,都在黑灯瞎火的摸索。
但这本书并不是专给官员或现代公司的经理层看的,尽管任何细心的读者都不难从书中习得一招半式。对研究或关心宪政民主制度的人来说,此书更是一个精彩的、埋伏着许多理论暗示的案例集。我最感兴趣的一个阅读预期,是既然任何制度安排都不可能改变政治家的野心和权欲,那一个理念化的宪政民主制度如何在一群充满野心和权欲的政治家手中得到实现呢?这一层在理论上麦迪逊200年前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但民主制度下人们到底如何追逐权力?民主制度如何利用政治家的野心,并抑制权术的不择手段?那些具体的、成熟的政治手腕的形成,又和制度安排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呢?
我不能详谈这里面的心得,仅举两例。书中有一个法则“一切政治都是乡土的”,作者讲众议院议长奥尼尔如何利用这一法则去瓦解共和党领袖米歇尔的反对意见。但我感兴趣的并不是政治手腕本身,而是这一法则从头至尾都弥漫着一种“民主社会”的气质。因为你翻遍厚黑学都找不出这一条。道理很简单,一切专制主义的政治合法性来源都是下降型的。权力自上而下,这造成一种局面,就是离我们最近的那个官员,在权力的渊源上却离我们最远。这时政治手腕的法则只可能是“一切政治都是上层的”。而民主制度的合法性来源是上升型。通过地方自治和选举制度的层层授权,权力才会和权力的管制对象建立起一种最直接、最亲近的关系。只有这时候,才可能发展出一套贴近乡土的政治手腕和技巧来。
另一例是议员们宁愿每隔几年搞一次提高最低工资标准的法案,而拒绝一个将最低工资标准与经济指标自动挂钩的法案。这显然有利于议员们不断地讨好自己的选民,这个经验叫做糖果要一点一点的给,有点像朝三暮四的故事。吴思先生的序言提到这个故事,并和古时官兵的“养贼自重”相提并论。但两者之间其实有一个差异,即行政权和立法权的性质毕竟是不一样的。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我极度欣赏这个故事,因为民主制度和政治家的自私相结合,竟产生出一个政治家们非意图的最佳后果。在我眼里,将“最低工资标准与经济指标自动挂钩”看似最有效率,但其实是一个可怕的法案,它使国家对私人契约关系的强制介入达到一个预先、粗暴和机械的颠峰。英美普通法有一个优点,是能最大化的避免激进的立法主义。使立法具有保守主义的稳健,并因此能够保障司法权的主导地位,保障司法权对个人权利的及时救济。这个例子给我一个极有趣的观察,就是在民选制度的牵扯下,政治家的自私动机竟促成了保守主义的立法倾向。
《硬球》也有最大的弱点,是作者的政治学素养差了些。大概在华盛顿政坛混得太久,书读少了。全书的理论背景基本上只有一个马基雅弗利。千百年来,个人如何谋求政治权力都被视为一个只能做不能说的领域。但500年前,马基雅弗利首先在西方打破了这个局面,他开始赤裸裸的谈论一切不光彩、不“政治正确”的政治手腕。在他的著作中出现最多的词汇之一就是“阴谋”。不过马基雅弗利并不是欧洲的李宗吾,他谈权术是对人类公共生活的一种考量。他把权术看作构成共和国的一种知识,一种实用的政治学。不像古雅典的柏拉图们说来说去都是“正义”、“理性”这些虚词,把现实中人们追逐权力的过程排除在政治学理论的高墙外。因此马氏的具体观点尽管饱受贬斥,却被称为西方现代政治哲学的奠基人。对权术的公开论述,其实也是对权术进行限制的一个开端。
作者不讳言自己是马氏的一个崇拜者,并在书中复引用《君主论》中的名言。出于这种崇拜,他总喜欢以一种阴谋论和“厚黑学”导师的眼光去透析政治手腕。这使此书显得格局较小,也加剧了它的被误解。比如作者在导言里夸张的宣称读者将看到政坛中真正的“勾心斗角和诡计多端”。但这几乎是商业性的噱头。尽管书中也能到处都能看到政治家的自私、算计和逢迎,但整本书没有半句谈论到欺骗、背叛、报复和构陷。尽管前总统约翰逊在道奇饭店的所为,在一般人眼里脸皮大概比城墙还厚,但他的心机却并不比任何人更黑。相反,构成这本从政者指南最核心的几种黄金法则,正是忠诚(与带你来的人共舞)、理解(旋转你的角色)和宽容(让你的敌人站在你的面前;不要疯狂,不要扯平)。这些恰恰都是反厚黑学、反马基雅弗利的。
这一点极有意思。学者们也讲忠诚和宽容,但只是当作政治道德中的一个理想来讲。而此书中马修斯得出的法则,都来自无数政治斗争“血淋淋”的教训。他不是告诉政治家你们一定要讲道德,因为这是“对”和“善”的。马修斯是说,根据我在华盛顿政坛混了几十年、曾为总统和议长撰写演讲稿的经验,一个对盟友和选民忠诚、对政治对手宽容的政治家最容易获得成功。把这话说给和珅听,一定会笑破他大牙。因为在中堂大人身处的那种政治模式中,这一招是政坛毒药。
老实说,在民主宪政制度能否抑制政治权谋的泛滥这一点上,这本揭示美国政坛手腕的书增添了我一些感性的信心。因为在普通中国人眼里,对西式民主制度下权力争夺的基本观感,大概就是马克吐温《竞选州长》中一群不同肤色的小孩冲上演讲台叫“爸爸”的一幕。以及民主初成的台湾大选中那些操弄民意、层出不穷的的噱头。而《硬球》却让我们看到了一整套具有民主气质、而又游刃有余的政治权谋。而且看到制度是如何影响权术的。不错,权力的分立制衡、司法独立、违宪审查、两院制、言论自由这些制度安排,并不会对政治家产生德性的净化,更不会降低他们的权力野心。但这些机制却能使一个个野心勃勃、原本抱着不择手段的决心的政治家,在反复博弈之后开始用一种“阴谋家”的眼光,把忠诚和宽容视为最重要的政治法则和手腕,视为玩民主游戏不可或缺的一张信用卡。
如果更高标的政治理想是值得警惕的,小老百姓还能说什么呢。
2004-01-02
《新世纪》
克里思·马修斯:《硬球:政坛成败的真实法则》,林猛、吴群芳译,王少君 审校,新华出版社,2003年11月,263页,26.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