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在我手上夭折的网站
想起在我手上夭折的网站
王怡
想起2001年,我先后在“关天茶舍”和“世纪沙龙”做过版主,结果一个辞职,一个被辞退。然后痛定思痛,决心离开官方网站,开始创办个人网站。先后办过“王怡论坛”、利用邮件组发行的“关天网刊”(不足半年被关闭),后受军宁先生所托,创办“宪政论衡”网站,从2002年到2005年,一共被有关部门关闭7次。我也在这个过程中,清晰了自己的宪政主义研究。另有宪政论衡的升级版“大觉中国论坛”(不足半年被关闭),“黑夜吧论坛”(不足5月被关闭)。2005年,我开始了个人博客“王怡的麦克风”,至今被有关部门关闭5次。另有两份胎死腹中的网刊。感谢博客行的弟兄姊妹,搬到这里已快到一年,小心谨慎,还没有出事。也要谢谢有关人士。今天,找到以前撰写的几篇网站开张词,节录在此,留作纪念。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写在“宪政论衡”开张之际
“宪政论衡”原名“宪政探讨在线”,由“宪政文本”网站和王怡个人网站“秋天的乌托邦”合作开办。旨在聚集和推动对宪政理论与中国宪政转型的研究及关注。并部分的出自对学院体制的官僚化、商业化和意识形态控制等问题的藐视,尤其希望推动来自民间和网络的学术与思想力量。论坛长期举办“宪政征文活动”,以会天下学子。不求一剑光寒,但愿座上客满。
论坛自2002年4月开办,短短不过半年,先后寄身于读书网站、莽昆仑论坛和中外法学评论等处,先后流离失所,实在可谓惶惶乎如丧家之犬。
蒙草庵居士的大力襄助,现在终于开通了独立的“宪政论衡”网站和论坛区,及永久性的域名www.xzlh.com。孔子曰危邦弗居,我们既选择从流浪到定居,显示出对网络世界依然抱有信心。
所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有一明的信念,就当有千年的恒心。易经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的宇宙观与历史观,一种非目的论的根植于先验背景下的经验主义。我愿意将这句话看作现代宪政的精神。亦将中国近代以来一种目的论的先验主义的统治和对于社会的粗暴建构,看作是对这一传统的彻底背叛。
一位朋友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就是哈耶克的“自发演进秩序”吗。此言诚然。易经的精神尚有一种“天行健”的先验主义背景。但易经的经验主义性质就在于“天行健”是相当虚泛的,它构成一种背景但不构成一种教条。《易》的重点落在“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生生不息上。这种生生不息是非目的论的。而中国近当代的政治哲学教训是如果“天行健”一旦落实,君子就根本无法自强不息。
而哈耶克似乎是一种彻底的经验主义。这种彻底性在“除魅”的世界之中站稳脚根,在我看来需要一种存在主义式的勇气和一种文化保守主义者的矜持。但我们今天的问题是身在一种意识形态伪神学的治下,既没有矜持,又缺乏勇气。
“宪政论衡”继续开张
“宪政论衡”论坛的主旨,在对宪政理论和中国宪政转型的思想兴趣。此种理论与此种转型的战利品或许最终体现在一部精当并得到有效支撑的宪法上,但宪政研究并不等同于宪法研究。宪政转型也不单单倚靠在宪法修订上。因此我们主张多元化的和跨学科的宪政研究视野,欢迎与之相关的各种讨论。
尽管在公开媒体上,宪政仍然是一个偶尔闪烁其词却无法得到深入讨论的字眼。而在正规学术体制内,包括在法学界,出于各种因素,宪政亦很难成为一个公开的课题。部分的研究则躲在政治正确的“宪法学”的框架内有限的的进行。但近年来,宪政话题也日益受到了不同学科的和民间非体制学术力量的真诚关注,包括法学、政治学、政治哲学、历史学、社会学等众多学科的研究和讨论都在一个开阔的视野内频频触及了宪政理论与宪政转型的方方面面。
“宪政论衡”希望为关心宪政的各路朋友提供一个学科融合的平台,为不同学科、以及为学术体制内的“正规军”和体制外的民间力量提供一种交流和沟通。因此“宪政论衡”坚持理性和真诚的学术讨论立场,但反对囿于学科和学院体制的划地为牢。并出于对一个非宪政制度下的学术体制的部分和有限度的藐视和失望,而极力提倡宪政研究的多元化和民间性。
“宪政论衡”论坛长期举办“宪政征文活动”,第一期征文已从今年4月开始,截至在8月31日。论坛继续开张后,我们将按原计划尽快评出优秀征文。并筹划第二期征文的主题。
“宪政论衡”接受与宪政理论和中国宪政转型相关的和各种研究和理性的讨论,并提倡原创。不接受深入现实政治层面的时事评论,不接受任何新闻类的转贴。我们不奢望论坛一时之繁华,但希望“宪政论衡”和我们的思考会伴随中国宪政转型之艰难路途,而渐入佳境。我们不奢望民主宪政的立等可取,但始终抱有坛经所言“千年暗室,一灯即明”的坚定信念。
感谢大家的支持。
2002年9月12日
百年一觉宪政梦——“大觉中国”开坛辞
一直流传一个说法,拿破仑告诫欧洲,说千万不要让中国这头“睡狮”猛醒了。这话一直让我们很舒服。就像月球上能看见长城或无数西方科学家认定只有中土文化能救西方等惑众的妖言一般。可最近汉学家费约翰在《唤醒中国》一书中,仔细考察了关于“中国之觉醒”这一概念。他发现并无任何法文或英文资料显示波拿巴先生说过此话。最接近的、又在西方引起过强烈反响的话,是曾国藩之子曾纪泽1887年在《亚洲季刊》上发表的英文文章,叫《中国先睡后醒论》。
一百年来,西方的“启蒙”概念传入中国后,逐渐演变为一种以民族为本位的“觉醒”话语。如20世纪20年代,国共两党分别在天津和上海,创立了两份同名杂志——《觉悟》,当时的青年党则创办了刊物《醒狮》。在令人愤懑的焦虑与饥渴中,一种理性价值与个人自由的启蒙,被简单的描述和想象为兽一般的觉醒。兽的觉醒,这一民族主义与实用主义的话语,偏离了自由主义的启蒙,也偏离了中国传统中“觉悟”一词的涵义。
在兽的觉醒中,我们睁开眼,看不见自由,只看见利维坦一代、利维坦二代、利维坦三代,循环往复。
在兽的觉醒中,“觉”被当作了一种与沉睡相对应的生理状态。“觉”的智慧的光芒被收敛了,“觉”的灵魂的高贵被降格了。于是构建现代国家的历程,沦为一个彰显统治者肉体存在的历程。私人的肉体呢,私人的肉体就像私人的灵魂,被压缩在觉悟的革命者队列中,压缩在统治者浩瀚的罐头里。
庄子曰,道在瓦盆,道在屎溺。一百年来,我们活在利维坦的掩护和骚扰下,作为一个人的觉醒,也就是一匹瓦、一泡屎、一听罐头的觉醒。没有自觉,就没有人格。更没有一个自由人的联邦。在梵语中,佛的意思就是大觉者。所谓大觉,就是个体之理性与智慧的觉悟。是芦苇发现自己比践踏者更高贵、比主宰者更自在的觉醒。
在“千年暗室、一灯即明”的大觉大悟中,我们守人道,敬天道,在两者之间寻求自由的政道。这就是一百年来,宪政主义在中国的理想。
大觉中国,大觉天下。让我们在此,用键盘说出自己所觉所悟,说出自己内心的信念和构想,批判和褒扬,以及欲望和愤怒。
但以一种优美的理智,自由的思想,和适可而止的情绪。
由此,邀请你来。
“大觉中国”论坛
2005年2月28日。
黑夜吧论坛开张:黑夜给了我黑色的鸡毛
有一位电影大师说,为什么会选择电影呢,因为只有电影才能满足我们对于多种艺术形式的欲望。
我们三个人是以写作为生的,以语言叙事,以语言思考,甚至以语言恋爱。但在我大学时期看了上千部电影之后,我对文字几乎一度失去了信心。诚恳的说,这种信心到现在还没有彻底复原。在偶尔看见由名著改编的令人乏味的电影时,才有一种属于一个共同群体的快感。比如看曾获奥斯卡奖的《老人与海》。
这个论坛的缘起是在雷立刚的小酒吧里聊天,冉云飞2万余册的藏书,和我近500部DVD的收藏,令一些朋友暗起杀机。所以为安全计,我们商量了一个可以分享的法子,就是在莽昆仑流水兄提供的这个网上家园里,希望把朋友们对电影和藏书的欲望,和其中细微的把玩,在这里横陈出来,作为对世俗生活的一种暧昧拥抱或片刻的遗忘。
先锋戏剧家孟京辉今年拍了他的第一部电影,《像鸡毛一样飞》。描绘曾经的诗人和世俗的语镜之间的一场恋爱或者说偷情。“黑夜给了我黑色的鸡毛”就是里面一位前诗人为黑鸡养殖场改写的广告词。我觉得用在这里很合适。
读书吧,看电影吧,黑夜给了我们黑色的鸡毛,让我们像鸡毛一样飞。飞得不高,运气好的话,还可以落到阿甘的脚下。
胡说八道,但真心欢迎大家光临。一部电影,一本书,一个论坛,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独裁者没有必要。
王怡执笔。代表懒惰的雷立刚和迟到的冉云飞,以及自己(简称“三个代表”)。
2002.10.13
一份夭折刊物的发刊词:言论是一种呼吸
在一种全权主义的治下,每一年春天都会带来一些关于言论的希望。也许莺飞草长、万物复甦,正是言者无罪的信号。春天是这样的季节,是和一切独裁者和一言堂过不去的季节。因此全权主义的政治危机和自由精神的复甦总是发生在春天。布拉格的春天,北京的春天,1919,1968, 1976,1989。我们和春天的约会一次次落空,我们和独裁者同居一室,在反复的禁声之中,我们的牙齿一颗颗地凋落。这让我们恐惧,害怕在春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我们的牙床已经空空如洗,我们已不知道如何言论,亦不知道如何呼吸。
前几天看到女导演许鞍华拍摄于六四事件十周年之际的《千言万语》。这是一部令人震惊的香港电影。它在97之后香港电影对于政治话题部分失语的艰难处境中,坚持了对十年前那个春天的间接叙述。许鞍华的恐惧和我的恐惧是类似的,千言万语如果不能说出,最终的结果不是无言,而是窒息。出于这种恐惧,许鞍华企图为香港80年代左翼社会运动和一群在庸常的都市生活中为平凡人的权利而争斗的理想主义者立传。她在电影的英文名中称这些在街头、在立法局坚持言说的年轻人为“ordinary hero”。她历时六年为这部电影寻求投资,最终在失望中罄尽家产拍出了这部敏感题材的电影。
近年来的中国大陆,互联网终于为我们心中淤积的千言万语带来了言说的可能。部分的缓释了我们在全权主义语境下的深呼吸。在另一部德国电影《通往自由的地道》中,原东德一位自由泳冠军逃离铁幕之后,为救出他的亲人,历经磨难挖成一条穿过柏林墙的地道。我喜欢男主角在影片中自由泳冠军的身份。在小时候第一次听见自由泳这个名词时,我对其他的一切泳姿都充满了偏见和藐视。那长达145米弯弯曲曲的地道,是另一种自由泳。尽管网络的空间大象无形,但我宁愿将我们在网络上躲过管制、屏蔽、监控和封杀的千言万语,将我们对一个春天的呐喊、暗示和要约,比喻为一场自由泳。而将互联网看作是黑漆漆的“通往自由的地道”。
在地道中的言说,听众有限,空气也是有限的。因此言说的冲动根本上是呼吸的冲动。言说的价值似乎更多的是对遗忘的抗拒。正如每一次呼吸是对于死亡的抗拒。但也正因空间的狭小,我们能听见经久的回声。能听见遥远的回声。这回声令发言的人温暖,也令在黑暗中沉默的大多数意识到另一条道路的可能。人们在春天渴望歌唱,开始心疼自己掉落的牙齿。
在地道中发言的人会无故消失,像刘荻、像蔡陆军。但也会同时增加。消失一个就会增加一百个、一千个。因为防民之口,其难甚于防川。
在《厕所和床》中,张楚唱到:“我闭紧嘴唇,开始歌唱”。他指的是在互联网上的言说。他指的是我们内心的自由泳。
《千言万语》中的社区领袖邱明宽,他对言说的态度其实也就是许鞍华的态度,他说,“无知是一种罪,但知道了不说出来是罪加一等”。
什么是当真的知识分子。我的解释是一种怀有偏见的人,他认为必须在言说中呼吸,在言说中为自己作无罪的辩护。
这样的看法和冲动下,才有了这份存活于网络的刊物在又一个春天诞生。
王怡2003-3-18于成都。倒春寒。
2007-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