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骨还父”与《青少年哪吒》

“剔骨还父”与《青少年哪吒》

王怡

小康的妈妈去庙里求签，虔婆说你们家小康是哪吒三太子转世，是来向他爹讨债的。这就是蔡明亮电影《青少年哪吒》的起兴。小康郁郁寡欢，与父亲势同水火，独自生活在一个封闭和叛逆的青春期内。他瞒着父母退出补习班，开始在属于哪吒的世界里流浪。

孟庆德先生说，封神演义最大的贡献就是哪吒。青少年哪吒，也就是《封神》十四回为止的哪吒，犹如被压到五指山前的齐天大圣。哪吒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异数，代表着对属于父亲的那个世界及其价值体系的彻底反叛。在肉身上与父母的决裂达到了后世一切叛逆者无法企及的巅峰。哪吒当年剖腹剔肠，削肉还母，剔骨还父。并非简单出于保全父母的孝心。哪吒的叛逆是与生俱来的，严格讲与青春期并无多大关系。这与电影《青少年哪吒》和我们少年时几乎都曾经历过的叛逆殊为不同。哪吒出生时被父亲李靖以利剑劈开，便暗示了“杀子”与“杀父”之间这一在儒家传统中惊世骇俗的因缘。哪吒乃太乙真人座下灵珠子，借李靖夫妇肉身而降世。他自有独立的精神来源，与其父李靖当然貌合神离。哪吒削肉还母，剔骨还父，斩断肉体的因缘，就是为着表明和回归这一独立的精神存在。独立之精神，正是哪吒不想连累李靖夫妇的根源。在哪吒的精神世界中，李靖压根就不是他的父亲，剔骨还父只为了结这一段肉身之夙缘，以免累及不相关的人。

但在李靖眼里，肉身就意味着一切。他拒不承认“剔骨还父”之后，哪吒便具有独立之精神存在。李靖不能接受他曾经的儿子哪吒的行宫香火兴旺，他不能接受哪吒的独立精神与他的威权进行意识形态的竞争。于是才有了李靖后来“打碎哪吒金身，烧毁行宫”的杀子行为。哪吒得到莲花化身之后，展开一场无悔追踪，持之以恒地追杀李靖。从杀子到杀父，达到了哪吒故事的惊心动魄的高潮。从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到现代意识形态，都是一种只纵容杀子、绝不允许杀父的文化。也绝不会接受“剔骨还父”以求精神独立的说法。用木吒劝说哪吒的话说，“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这种背景下看待哪吒“剔骨还父”之后的“杀父”行为，那是齐天大圣无法比肩的。孙悟空大闹天宫说到底是因为官职太小，才给组织上闹情绪。青少年哪吒彻底的叛逆与独立精神在中国千年暗夜中有如一道流星。这和电影中小康、阿泽等青少年对于广泛意义上的父权社会的反抗也不一样。假如没有玲珑宝塔，哪吒将最终与李靖的世界彻底分道扬镳。而小康和阿泽们的叛逆是肉身的叛逆，找不到方向的叛逆。并不像哪吒一样具有与父权格格不入的独立的精神存在。哪吒绝不可能成为另一个李靖，但多年之后，小康阿泽们将摇身成为白领和都市中产阶级的一员。何况电影中的父权社会多少还有温情。小康的父亲尽管将他赶出家们，却在午夜特意为他留下一道门缝。哪吒是不会回去的，而在青春期之后，街头上的少年都陆续回去了。

所以中国多叛逆少年，却少有“中老年哪吒”。刚刚去世的当代自由主义先驱李慎之先生，曾担任过周恩来的秘书。不少纪念文章将他与顾准相提，称他晚年从极权主义回归自由主义的精神历程，为哪吒式的“剔肉还母，剔骨还父”。谢泳先生曾专门研究1949—1976年中国知识分子大规模自杀的状况。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何以在“杀子”浪潮中甘愿自戕？前述剔骨还父有两种，一为儒家精神的剔骨还父，存甘愿一死以保全父母之意。一是自由主义精神的剔骨还父，以死来了结肉身上与“孽父”的因缘，从而保全独立之精神。不能亦不敢杀父，便只能自戕。

李慎之先生作为一位早年投身共产主义的革命党元老。他在精神上是一位罕见的中老年哪吒。他在思想上的“剔骨还父”乃至“杀父”。既是一种真正的叛逆，同时亦是一种真正的忏悔。没有敢与旧体制“剔骨还父”的决断和独立的价值源泉，任何青春期的叛逆如阿泽家的地板，布满轻浮的水，充满潮湿和空虚。既不能持久，更无法构成对所抗争对象的颠覆。

但曹长青指出李先生的哪吒之路还是不彻底。只有精神上的“剔骨还父”，未有肉身上的斩断，更没有一路的“追杀”。什么是哪吒的悲惨世界？就是在十四回结束时，纵使“剔骨还父”，李靖却在更高力量的扶持下，忽然摇身变成了托塔李天王。哪吒被出卖，从此在宝塔的暴力威慑下，终其一生，一道同殿为臣，一道肉身成圣。

可怜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亦无不是的统治者。在《封神》、《西游》、《红楼》一个接一个叛逆少年的故事中，在中国从古至今的政治文化中，“杀父”终究是一个嘎然而止的乌托邦。翻开两千年专制史，只有鲁迅先生所讲的“吃人”。吃人者，杀子也。

2003-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