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江湖2:从王怡到王二
汉语江湖2:从王怡到王二
小李匪盗
鲁迅以后,你问汉语世界能阅读什么?是小说,是散文,是诗歌,我以为都有,但大部分经不起沉淀。这江湖之水滔滔东去,确能稀释掉不少东西,但是经过此还能沉淀下来的,多半还有些分量。这些分量中,最重的那一类文体,我至今觉得仍然不好归纳。那就是“杂文”。
杂文兼有随笔和散文的手段而绝没有两者有时假惺惺的矫情。从这一点上,杂文并不像随笔(essay)那么贵族,不是蒙田式的充满优雅的小品;杂文同样不是散文(prose)那种低俗的小资,prose由拉丁文prosa演化而来,意思是平白直接的,讲话乏味的。你当然可以认为写散文很小资,但在我看来的确是面目可憎,这是自由选择,只要不发生指名道姓的冲突,您就别费舌想要说服我了。
将杂文写得生动有趣的,不多,王小波算一个。王小波经常借猪的口气来问人类:y,你抽什么疯呢?将众多反智人士问得哑口无言,实在犀利。可惜说了实话的人,常常死得早,我奶奶告诉我,那是因为说实话的人泄漏天机遭了天遣。我那时读中学,一心想着加入共青团,这话自然是不信的。然而时间过去越久,我心里就越发慌,好人不长命,这是整个中国的事情。而现在,好人的标准已经很低,比过去任何一个所谓的封建时代都要低,但好人还是难做。今天你要做一个好人,最基本的一条就是“诚实”,有什么说什么,这真实生活的文字比任何修饰都会有力量。当然话说得再宽一些,就是要敬业,要尽本分。但是我奶奶说本分是做人的基本要求啊。是啊,奶奶,不是你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快,不作坏事就是好人一个啦。
这种标准的降低和文学水准的堕落几乎是并行的,我不是卫道士,我所谓的文学水准的堕落纯粹从文字是否流畅,表达是否清晰的角度来看的。我觉得庆幸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我们还能遇见王怡的文字。萨特说过“作家在他的时代都有一个位置,每一句话,哪怕是沉默都会有回音。”而王怡则说“自那个时候以来,有麦克风就有窃听器。有窃听器就有麦克风。网络就是麦克风加窃听器。”王怡是我在网络上遇见的,那个时候他还是关天的王怡。
这是竞争残酷的汉语江湖杀出来的高手,我一直认为网络世界是汉语最有表现力的世界,而当年关天茶社就是一个武林大会,没有审帖制度之前,大家都面对丛林面对刀枪,要靠打擂台来赢得喝彩。王怡就是从网络中拼杀出来的人物。
不过王怡并不通晓十八般武艺,有的只是对汉语的直觉和内心的勇气,说起来,王怡的招式并不是繁复花俏的,相反很朴实。这让我想起了古龙笔下的一些人物,比如阿飞、比如傅红雪。他们的招式都极其诚恳,因而写不上几句话就完结了,这一点不像其他的小说家,你一招大鹏展翅,他一招老树盘根,如此来回七八下,后面还跟上几句,类似“方又斗得两三百回合,始终不分胜负”等。这种写法是顶顶不诚实的,除了骗取稿费之外,这些文字一无是处。而阿飞、傅红雪则不然,最多一招。其实真正的高手,也是如此,只要够快够准,一招足以。
但是为了这一招,往往要下很多功夫,这过程是不能省的。正如傅红雪刀快,古龙写傅红雪刀如何快,我一直认为是汉语写作中的经典。古龙先写斩马刀之快,快到一匹奔马奔出四五十步方才分成两半,血冲天而起。斩马刀的确快。接着写斩马刀遇傅红雪,傅轻挥,甚至没看见刀光,斩马刀的主人“刀未举、腰已断”,临死说:“好快的刀!”这才是好作品,言辞不多但气势雄伟。凸显傅红雪的刀快,更惊心动魄的句子是,要使自己的刀快,拔刀就要比别人快。于是你眼前仿佛就能浮现出一副画,雪地里,一孤独的少年再练习拔刀,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单调的动作,十八年如一日,拔刀焉能不快?
王怡也是如拔刀一般锤炼他的文字的。当世之上,论写作之勤,可并称者寥寥。我说的是写,诚实认真的写自己的文字的人,不是Crtl+C,Crtl+V的搬运工,拔刀的功夫别人替你练是断断不成的,必须亲历亲为。不下苦工夫,遇到真枪实剑就扛不住,江湖之上,扛不住就只有死了。
给予同时代的人高的评价有风险,因为很可能他晚节不保,成了郭沫若。所以我私下里给自己立一个规矩,原则上对死去未足30年的作家应该不屑一顾。但是这个《汉语江湖》系列既然是得自同时代的王怜花兄的启示,我就续写那些活着的写作者吧。
在诸多的观点上,我并不赞成王怡,例如《欧阳锋的毒能流多久》中,王怡写到“这里有着两种正义观的较量。一种是绝对的和无期限的,存在于理念的世界。一种是经验的和即时的,也是在活生生的现实中可以企图把握的标准。哪一种更令人对未来有信心?恰好是第二种。因为从国家主权到个人财产,没有一种权利经得起查祖宗八代。没有上帝,这世间就没有干净的权利可言。”我却以为齐美尔对何种程度的差异是可以忍受的论述更具有说服力,并且回到亚当斯密关于“体面的生活”的论述来看,时时刻刻都是多种信念的竞争。王怡问哪一种信念让人更有信心面对未来?他的答案是第二种,我看未必,很多人对毛泽东的幽灵念念不忘,就足以证明第二种观念还不是信念。而第一种信念还阴魂不散。但更为重要的,从学理上来讲,维持两种信念(其实远远不止两种信念)的竞争格局,比一统天下永远来得有效。
诸如此类的不同,还有很多。但我主要想告诉今日中文世界的读者,王怡的文字朴实易读诚实动人,这是当下写作者中少有的优点,尽管这对于认真的写作者而言只是守本分而已。王怡《在作弊中慢慢成长》的结尾部分写到:从一个作弊者到一个教育者,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证明了一件事。就是生在大粪中,你依然可以努力开出鲜花。我也试图通过我的写作证明这样一件事情,就是尽管你还没有死去足30年,只要诚实写作,我依然会认真读你写的文章。
附记:
从《王怡到王二》这个题目,是2005年12月份写的,本来写《从王一到王二》,取“王怡”的谐音“王一”,因为那个时候王怡是敏感词,他的blog被bokee屏蔽,他的麦克风也变成了第二版。并且王二是纪念那个死鬼王小波的。但是写完这个文章的时候,王怡的麦克风已经变成了第四版,我想了想,仍旧保留原来的题目,以显示这个写作年代里隐藏着的辛酸。我想幸好我没有写到“王怡的麦克风第八版”,不然叫“王八”无论如何是不好听的。
好了,如果最后你要问我王怡的文体属于哪一类,我愿意告诉你,他写的是“杂文”。
2006-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