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婴孩是谁:电影《被遗忘的天使》
这婴孩是谁:电影《被遗忘的天使》
王怡
今年威尼斯电影节上,有一部野心勃勃的科幻片《人类之子》(Children of Men),色调灰暗,描写2027年,人类丧失了繁衍能力,当最后一位18岁的青年人死去后,全世界找到了最后一名孕妇。人之子的降临,成为一切惊悚背后的盼望。你若为这样一部电影挑一个公映的日子,是否英雄所见略同,也会放在圣诞节呢。
好像耸人听闻,隔得也太近了些。我们走在街上,不断听见喇叭声响,人只有嫌多的,怎样会嫌少。但若是看另一部电影《被遗忘的天使》,同样在威尼斯电影节上,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和意大利外交部联合发起,邀请了全球7位著名导演,说出名来都知道的,一起拍了这部儿童题材的集锦电影。最近一年来,陆续在各国上映。电影的全部收入被承诺用于儿童慈善事业。
片名《All the Invisible Children》(所有被忽略的孩子),被港台翻译为《被遗忘的天使》。其实电影史上有另一部同名的匈牙利电影经典,叙述上世纪50年代被苏联入侵后,匈牙利一所孤儿院中发生的故事。那里的孩子渴望一双翅膀,电影中说,“孩子是上帝派来人间的天使”。
当我们一心痛起孩子来,喜欢把他们称为天使。所以天主教时代的油画,天使都是胖娃娃。其实这句话挺骄傲的,一个人再没本事,也曾经是一个孩子。所以我们档案上的“出身”一栏,都应该填上天使,只是该死的生活磨掉了我们的翅膀。那些不被我们看见的孩子,不仅是我们的后代,也是曾经的我们自己。在斯科特导演的段落中,一位战地摄影记者,回想西非儿童在战乱中的画面,他不可抑制的冲出家去,当他在河边看见幼时同伴在小船上推开波浪,他跳进河中,回到一个孩子的状态。镜头转换成三个孩子,他们一起来到战场,以儿童的目光走过一切废墟。这短片非常棒,将那被忽略的孩子的主题,延伸到了成年人世界本身。会讲故事的导演,总是令写一个写作者的笔羞愧难当。
将儿童看为天使,来自对耶稣一句话的误读。“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耶稣还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但接下来关于“小孩子的样式”解释得很清楚,就是“谦卑像这小孩子”。基督教从未将孩子看为圣洁无暇,该死的生活若是该死,该死的源头总在最初的那个人。父母总喜欢把希望放在孩子身上,以自己的梦想顶替孩子的梦想。因为我们老了,无所谓了。他们还年轻。生生不息,是一个伟大的词语。但生生不息不是我们蒙救的原因,而是我们蒙救的结果。
《被遗忘的天使》,展现出儿童在当今世界的真实场景,给了《人类之子》的危机感一个比科幻更令人惊悚的注解。人多为患的另一面,是全球3亿多儿童处在饥饿当中,每天有1.8名万儿童死于饥饿。全球有1.2亿儿童不能上学,有1200万艾滋病孤儿,有230万儿童艾滋病患者。今年7月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报告指出,世界上每一秒钟就有一名15岁以下的儿童死于艾滋病。
离2027的确很近,离王家卫的《2046》也很近——这个年份同时是一个著名的关于世界末日的预言。黑人导演斯派克·李的片段是最令我动心的,他描写一个非洲裔的艾滋病少女。片名叫《基督的孩子在美国》。苦毒、病痛、歧视、咒诅和生命意义的失丧,令人避之不及。艾滋病就像圣经时代的大麻疯一样,折射出整个时代的罪过。在这部电影中,无论是身跨卡宾枪、杀人而后自杀的非洲娃娃兵,那不勒斯的街头小流氓,还是塞尔维亚那个不愿离开看守所的小偷,或者吴宇森的镜头中两个贫富悬殊的北京女孩。电影将儿童的苦难呈现在成年人面前。使每一对父母的怀孕计划都面临一次打击,人类之子,到底为谁而来?每一对垂头丧气的夫妻,每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庭,都在等待一位天使。
有一首著名的圣诞歌曲,叫《这婴孩是谁》。孩子若是我们的拯救,谁是他的拯救?孩子若是天使,我们的翅膀被收拾在哪里?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生命这场戏,岂不是虚开增值税发票?
在这7个故事里,你会发现人的尊严和危机,和人的多寡没有关系。人不在乎多与少,在乎被看见还是被忽视。埃及法老,曾下令杀死全国刚出世的男婴,只剩一个摩西活出生天。晋国的大将军屠岸贾曾下令杀死全国一岁以下的婴孩,为了搜捕赵氏孤儿。大希律王杀死伯利恒全城和四境两岁以下的婴孩,为了不让弥赛亚来到世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说,“当我们失去了孩子,我们还剩下什么呢”。今天没有君王下令,更多的儿童却在全世界面前一一死去。总角之年,已对这个世界伤透了心。程婴为救赵氏孤儿,甘愿以自己的儿子代死。犹太人的祖先亚伯拉罕怀着信心,甘愿献自己的儿子以撒为祭。但最后关口,天使显现,说将有一只无罪的羔羊,代替你的儿子。
真正要紧的不是盼望,而是盼望的由来。《人类之子》的煞尾,借用“诺亚方舟”的故事,留下一丝光明,让观众去举目仰望。来到这世上的,总有一个是替罪羊。曾经造出来的船,总有一条是方舟。我们称孩子为天使,因为我们已遗忘了天使。当你遇见这一切,你就晓得之所以每一个人都如此宝贵,每一位母亲都是人类的最后一名孕妇。
2006-12-13
《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