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取经与《月光宝盒》
西天取经与《月光宝盒》
王怡
西游记本是所谓古典名著中我最不喜欢的。尤其对于漫长的西游。孙悟空被招安,其思想被统一到如来观音的理论上去之前,才是我乐意观看的。
但西游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寻找完美世界的长征。孙悟空最终被整合到这一由神佛一手操纵的乌托邦游戏中来,是这出戏最悲哀的地方。看这部所谓无厘头电影之前,我还尚未对唐僧师徒四人的西游本身,有过任何超越于童心未泯之上的关注。
但针对这个禁欲男孩的黄金组合,亦有一些理论的模型。
香港作家李碧华是最刻毒的。她说唐僧眉清目秀,乃一基佬。孙悟空是个无父无君的禽兽,何以对唐僧呵护有加,远之则怨,近之则恨呢。如果说美猴王对唐僧欲普渡众生、建立地上千年王国的伟大抱负有深刻的理解,未免徒招人笑。听听唐僧那些哀怨的对白吧:
“我不要你了!”
“你回花果山也罢!”
“若是再和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
看起来不似师徒,确像情人。更何况唐僧曾误饮子母河的河水而腹中有孕。当时便含羞带愧,不可告人。而那孙行者,只要一见有女人纠缠,便大喊妖精,一棍子打死。在基佬眼中,女人本是妖精,再兼情敌。那唐三藏到底是犯下什么错误被罚下凡尘的,看来也是个问题。
学者马克义先生的诠释要严肃得多。他说那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几百年,乃是犯下了自由化的错误。早年孙悟空是自由主义者,这是说得通的。而唐僧欲遵命而为的,确是让所有世人都能得以解脱、让社会历史形态可以终结的共产主义的金光大道。无奈一路妖孽众多,需要一个有“妖”的出身、知根知底的人来保驾护航。我以前始终想不通的是招了安的猴妖孙悟空,何以对原阶级集团的大大小小的妖孽山魈,一个都不放过,恨得极不正常。
一个具有终极目的的共产制的远大前程(西天取经),需要资本主义的先进生产力(孙悟空的金箍棒)来配合,所以把齐天大圣放出来将功赎过。这不是问题。马先生的问题是,如果我们把这只一夜之间学会的武功抵得上天界几千年积累的武功总和的、资本主义的妖精放出来了,而我们又不能让猴子暗恋上唐核心,那我们可以拿来制衡孙悟空的自由化倾向、以及确保革命方向的紧箍咒又是什么呢?
还有一种我自家的思路,这师徒四人,除开可有可无的沙僧。唐三藏、孙悟空和猪八戒这三个人妖(周星驰的台词,妖只要具有了慈悲心,就不再是妖,是人妖),构成了“取经”队伍的三个精神层次。当然又是借用弗洛伊德的台词。说猪八戒是这个组合的“本我”(id),本我是没有时间与进化观的,所以猪八戒对西天取经的宏伟叙事和目的论丝毫不感兴趣,本我也是没有价值评价的,他只受本能的快乐原则的支配。所以猪八戒是一只独行特立的、春光灿烂的猪。他对向众生指出什么才是最好的生活这么一件伟大的事情也嗤之以鼻,甚至保留了怀疑。我开始倾向于认为,猪八戒才是真正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至于孙悟空的青春期,不过是一种通常的逆反心理。
孙悟空则是团队中的“自我”(ego)。唐僧当然就是“超我”(super-ego)了。唐僧以自己的信仰和普救世人的良知,让孙悟空一步步向党组织靠拢,一步步向佛祖所代表的那个乌托邦投降,并像溥仪一样忏悔自己的前半生。在这一过程中,猪八戒被压抑了,猪八戒的正常的欲望和权利都被革命忽略了,在众生尚未得到解脱之前,猪八戒成为了西天取经这件事的第一个受害者。
如果离开西天取经的终极意义,单单看待革命长征中的禁欲问题。也可以反过来说,孙悟空是“超我”(super-ego),唐僧才是“自我”(ego)。在女儿国那一段,唐三藏明显是在克制,深受熬煎。而孙猴子却在一旁冷笑。“性“这件事情,对孙悟空来说,完全没有吸引力,这是极古怪的。我的猜想,孙行者一开始被压在五指山下,就被压坏了。五百年的时间,足以让他不可逆的成为性无能。
但在一切关于西天故事的阐释中,周星驰这部《月光宝盒》无疑是最精彩的。一个精通古诗的朋友说,周星驰是自梅兰芳之后中国最伟大的演员。如果对伟大一词进行进行新的解释,我认为这一看法是公道的。至尊宝借助于月光宝盒,回到五百年前的盘丝洞去救紫霞,由于时间不凑巧,在影片中一次次的重复。这一段使我对电影艺术有了重新的认识和考量。并由于这种随心所欲的重复,感到周星驰的才华横溢。
《月光宝盒》最重要的,不在于给几个为乌托邦摩顶放踵的禁欲僧带来了伟哥,和西天没有的爱情。而在于它将真正具有价值的乌托邦从西天雷音寺搬回了孙悟空的内心。它将西天取经这件带着历史决定论的事情淡化了,它使取经的目的模糊不清。当片尾的至尊宝吊儿郎当的扛着金箍棒,赶上唐僧等人继续上路的时候,我们几乎都已经忘记了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们去干什么,取经这件事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在这部戏中,“超我”的宏伟叙事被摈弃了。至尊宝其实是孙悟空和猪八戒两个人的统一,即是“本我”与“自我”的融合。本能的快乐原则,不再是与西天取经的革命目标相反的一件事。
“我猜中了开始,却猜不中结局”,这句台词指向的,其实是取经这件事的本身,而且听起来倒象是顾准这样的人在1966年说的。一个离开了取经队伍,又重新回到五指山下的孙悟空说的。
同时也意味着,追随者终于对领袖失去了暗恋和怨妇般的惆怅。以“独立之精神”洗刷了有关基佬的嫌疑。
2001-07-23于包家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