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环王、和氏璧及其他
指环王、和氏璧及其他
王怡
我将威权和权力看作两个概念。阿克顿说绝对的权力绝对地导致腐败。而我认为威权本身即是一种腐败。这不全在乎威权的绝对性，而是因为威权是一种带有人身属性的权力。换言之，威权还不是权力，威权尚未去魅，而权力则是世俗化的。从威权到权力，是一个非人格化的过程。威权一旦脱去人身属性的外衣，就变成了权力。
西游记里的如来佛，伸出一只手，便让反对党孙悟空跳不出它的五指山。这种力量就是威权。因为你不能将佛祖的手砍下来，说谁拿到这只手谁就可以法力无边。这只手一离开佛祖就没用了，无非保质期比我们的长，可以经久不臭。这也涉及“腐败”的另一重含义。正因为威权的身体性，威权就早晚免不了发臭的一天。如果威权是人身化的，腐败就是威权的必然结局。
有可能不腐败的力量，必须是非人格化的力量。没有身体性的权力，才可能具有永续性。时髦的理论说是才有“可持续性的发展”。
所以在电影《指环王》里，魔王锻造了一枚魔戒，它把自己的力量从身体中抽出来，放入了这枚戒指。这是非人格化的第一步。这是魔戒比西游记高明的地方。从此魔戒脱离它的来源（魔王），而成为一种独立和自足的力量。并淡化了最高威权与最高人物之间的唯一的对应关系。所以几千年后，魔王和人间的代表站在同样的起跑线上，开始寻找和抢夺这枚谁拥有谁就可以统治世界的戒指。
魔戒的存在是对魔王的一种有限的世俗化。魔王的力量开始走在威权与权力之间。我的理解，魔戒的本质就等于是一种君主立宪。统治世界的力量开始变为一种可交易的和可转换的权力。这种可交易性质的存在为制衡的可能创造了一个初步的空间。没有这只魔戒，哈比人和整个“中土世界”就不可能踏上与魔王相争的路途。将魔戒所蕴含的统治力量看作一个标的，这个标的是可竞争的。双方成为选手，无论竞争是武力的角斗还是两党制的竞选，这都意味着一个世俗性的开端。
但在善恶之间，这部电影却把天命假托给了哈比人少年巴金斯。让他所代表的中土世界成为魔戒的先验性的当然主人。在这种假托的天命下，一个由可爱的巴金斯领导的，以人、神、侏儒和精灵的联盟为基础的统一战线，代表绝对的善向绝对的恶宣战。这个看似庄严的故事，在我们的审美背景中，一个轻飘飘的联想（比如同样一本正经的徐克电影《蜀山》或我们的革命历程），就可以使其中的某种历史决定论的气质落空。整个指环王的故事，是一个与锻造魔戒相反的故事，一个重新为权力披上身体性的故事。摧毁魔戒的结果就是让时间回到几千年之前，最终让巴金斯成为一个没有魔戒的、人戒合一的君王。
这是一个可怕的结局。因为我关心的是统治力量的性质，而不是它的占有者。换言之，我信不过巴金斯。而且除了形象丑陋得令我恶心之外，我也看不出魔王和他相比到底邪恶在哪里。
一个人真要丑到那种地步，应该首先被视为残疾人，而不是万恶之源。
魔戒的故事与我们的和氏璧其实很类似，当秦始皇使用秦玺时，他的威权并没有脱离他而独自存在。当自汉之后秦玺开始被君王沿用，这种跨代的沿用代表着对君权的一种剥离，如果一位君王认为他的威权是完全自足的，完全与自己的身体合而为一。他就不会计较有没有这块玉玺。秦玺在事实上的沿用，使得君王威权的合法性具有了一种先他而存在的道统。秦玺成为这种道统的象征和图腾。在这种扎根于传统的图腾面前，后代君王的威权开始被削弱，开始与自己的身体性若即若离。
一个拥有秦玺的君主候选人，等于拥有了历代君王所遗赠的政治资源，在某种象征的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谁拥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谁就可以统治世界。我们也可以仿照《指环王》的蹩脚说法，宣称只有真正天命所系的人，才能看得见玉玺上的这两句话。
如果想使这种象征性的力量实体化，再换个说法，说历代君王都是绝顶高手，都在临死前将全部的功力注入了秦玺之中。所以谁能够发现并利用秦玺中的力量，谁就可以成为天下的霸主。
类似的段落，还有金庸笔下洪七公那根晶莹碧绿的打狗棒。见棒如见帮主，所以杨康拿着它就可以在丐帮君山大会上招摇撞骗。到后来形成一个局面，一个帮主没有打狗棒，就根本没有合法性。
这样一来，这种淡化威权人身性的做法产生出一个很大的副作用。就是同时造就了非人格化威权自身的先验性。它使权力的最高来源神圣化，这种神圣化一方面意味着对今日君王的贬低，使一切君王或领袖在本质上带有一种临时工的性质，并因此有助于威权在代际之间顺利传承。但另一方面，先验性的存在使得这种贬低的效果又非常有限。因为它并不能杜绝君王的狐假虎威。
只有在戏文里包公的龙头铡，具有一点实质性的君主立宪的意思。这个龙头铡据说可以上斩昏君，并在故事里得到了包括今上在内的整个朝廷的默认。这等于将威权从先代君主的身体中抽出来，实体化后交到一个臣子手上。这带来了对于今日君主的某种藐视，从而使今上的力量开始在性质上从威权变向权力。那些脍炙人口的龙头铡和尚方宝剑的故事，其寓意代表着中国民间社会对于钳制在位君王的梦想和唯一的可怜思路。
这个思路一直沿用到了文革时代。
2002-0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