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啊,三峡
三峡啊,三峡
——章明电影《巫山云雨》
王怡
我最欣赏的当代诗人是成都的柏桦,柏桦的诗看似没有烟尘,仿佛躲在六朝的最深处,像那首著名的《在清朝》。但他的诗恰恰是真实感最强的,在一个被贾彰柯闻出有“兵荒马乱”味道的90年代的中国,柏桦写下那些带着亡国气息和挽歌般悲哀的句子,在潮湿的南方城市,它们在技术上指向过往,在气氛上却洞穿了这时代的心脏。这一点颇似章明的电影《巫山云雨》,在技术上如此欧化,骨子里却和家乡内外挣扎的我们的亲人如此挨近。许多人把这部电影和贾彰柯的《小武》并提,这也是我最欣赏的两部90年代中国电影。电影评论者郭小橹前不久曾写道,到底有几个中国人看过1995年电影局审查通过的《巫山云雨》呢?在今年6月巫山县城因三峡蓄水被淹没后的一段时间,这两部描写小县城当下生活状态的DVD陆续出现,结束了以刻录碟在少数影迷们中私相授受的历史。尽管这两部最打动人心的当代汉语电影的出场,竟阴差阳错的配上了有史以来最恶俗的DVD封套。
三峡无疑是今年中国社会的一个焦点。数十年的梦想,在盛大的蓄水仪式上,却意外的没有一位政治局常委出场。6月11日,巫山县城已经被淹,章明电影中的那些街道、旅行社甚至信号塔,都已沉入水底。但不是象泰坦尼克号那样惊声尖叫,而象一块卵石悄无声息。这是一个被拆迁安置的时代,在这两部电影中,你会看见到处写满了“拆”的墙壁,如同几乎每个中国人在自己的县城或都市里所能见到的那样。一座城市的将被淹没,是一种锥心刺骨的命运,一种宿命般的末日感。电影末尾,长江信号员麦强泅水渡过巫江,去寻找他的巫山梦中的情人,旅行社服务员陈青。这一场戏的动人心魄,和这座城市注定被淹没的结局密切相关。游泳在本质上不是期待,而是一种挣扎。这种当代电影中罕见的与当下生存场景的情感关联,使这部叙事上别出心裁的先锋电影,在情感上是那么本土化,那么酷似每一张行走在县城里的脸庞。这使那部同样发生在长江边上的《周渔的火车》,就像沙漠中的爱情一样枯燥。
去年以来,我们至少有机会看到三部以三峡淹没为背景的电影。另外两部是法国人戴思礼的《巴尔扎克与小裁缝》和香港女导演许鞍华的《男人四十》。电影中人过中年的张学友和梅艳芳看着三峡纪录片忘情背诵李白的诗句,却把饭烧糊了。同样人过中年的刘烨来到被淹没的三峡库区寻找知青时代被淹没的爱情,当年的小裁缝已经背井离乡。在人文的目光下,一座城市的拆迁和淹没,意味着多少被一笔勾销的故事和记忆,意味着来自一种公共梦想的对个人生活粗暴的撕裂与覆盖。对当下生存苦难的刻意回避,这种可耻的精神状态,在今天汉语电影中比在汉语写作中显得更加突兀。《巫山云雨》的巫山县和《小武》中的汾阳县是两位导演的家乡,大概只在这两部电影中,你才能隐约看见90年代中国社会在高歌猛进之下,有着怎样“兵荒马乱”般的生存境况。今天和你我一般的中国人的欲念,也几乎只在这样的电影中才具有一种逼人的真实。
去年底,三联书店的老编辑许医农送我一本80年代出版的争论文集《三峡啊,三峡》。其中拳拳之心,至今令人掩面而泣。今年6月,当三-峡=大坝蓄水到135米时,巫山县的水位已经到达143米。而在1992年全国人大以历史上最低票数通过的三峡工程论证报告中,赫然写着当三峡=大坝水位175米时,巫山县的水位应当是“175.1米”。这是因为报告是在假设水力坡度几乎为零的前提下计算出来的。这个有问题的数据也是三峡工程拆迁安置的依据。而三峡蓄水证明了水力坡度的明显存在,这让“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梦想最终破灭,因为高峡出来的只可能是“斜湖”。这一不可原谅的差错,会让我们在今后几年看见更多意料之外的淹没,更多被勾销的普通人的故事和希望。譬如在175米线上就地保护的石宝寨,今年6月刚刚迁建竣工的182米线上的张飞庙和云阳新县城,修筑175米高坝保护的涪陵老城区,以及更多意料之外的沉没和迁徙。如果你说这些都是时代不可避免的付出,那么在未来,我们还有希望看到更多像章明《巫山云雨》一样令人牵挂的汉语电影吗?
巫山县旅游局的官员告诉记者,著名的“巫山云雨”将不会因为蓄水而被截断。我乐意相信这一点。看过这部电影后不久,我意外目睹了法新社记者拍摄的一幅新闻照片。在巫山县城即将被淹之前,一位72岁的老人李冰秀和他85岁的丈夫不忍离开,他们躲在巫山县一座被拆毁的楼房里面不肯出来。这让我想起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和李碧华的《胭脂扣》。那一瞬间,我固执的认为这对年迈的夫妇就是几十年后的麦强和陈青。那一瞬间,我相信如果我是章强,我会哭出声来。
德国明镜杂志今年第23期上的采访是这样说的:江边的巫山码头就象刚刚经历了战争一般,剩下只有残垣断壁和破碎的瓦砾,一些肩挑货物步履沉重的搬运工,还有一些老人在玩麻将消磨时间。身穿褐色皮背心、头发花白、留着平头的王荣指向大江的方向,对记者说,“那儿曾经是我们住过的地方”。
2003-09-18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