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月历--农历辛巳年
我的读书月历--农历辛巳年
王怡
记得范福潮先生尝言,勤奋之人一生读书亦不能超过6000册。一个花甲,一岁一百本。我在这几日盘点自家一年来的收益,若是论买书,那是大大超过了100。可见读与不读,态度和期望总是取法其上的。但论读书,却是有所不及。加上所读之书浮光掠影的不少,上当受骗的也有。再除去不敢苟同的和不过如此的,那么剩下来,对自己思想素养大有裨补,身心皆能受用的就更加寥寥无几了。所以我按照范先生的高标自贬三级,给自己定一个得乎其中的目标,就是一年读好书12本,春夏秋冬各三。然后掐指一算,今年的业绩已经达到,所以不免得意,自愿出一个年报,给大家信息披露一番。也愿以此目标与爱书之人共勉。
大致按读书之序列,编排月历如下:
[一月]
《儒家革命精神源流考》刘小枫 ,上海三联2000年12月
上年底的存货。刘小枫和刘军宁是我最为服气的两位学人。最近一两年他们各有思维的转向,刘小枫自哲学向神学第一次转向后,再度向政治哲学倒戈。这本书分析了儒家汤武革命的思想资源和基督教的革命资源,对于基督教是中国现代马克思主义革命精神源头的说法颇为怀疑,进而论述了儒家革命精神的现代转型。
而刘军宁则由现代自由主义的政治哲学向文化保守主义转向,同样将目光更多的瞄向儒家。甚至提出中国的自由主义要从儒家里吸取资源。值得一提的是,我所服气的另一位当代学者梁治平,多年来亦是埋首于传统的民间习惯法当中。大家将看到,我的这一个阅读话题,在2001年借以开盘,亦将在年底以此收官。便可见文化的保守主义倾向,就不仅是我个人,更是国内学界和出版界的一个苗头。
[二月]
《自由与传统》柏克,商务印书馆2001年1月
极端顽固的保守派开始上场。我印象中这大概是自柏克的《法国革命论》之后,第二本在国内出版的论著。题目已经提纲挈领了,在英国经验主义的传统中,自由与权利,绝非抽象空洞、并且可能给独裁者授以口实的天赋人权,与生俱来的观念。他们的看法也许庸俗之极,从来是你的东西,那么就是你的东西。权利是根植于历史当中的。伦敦人周末爱去郊外散步,大概前几年郊外的土地权人忽然不准大家踏上自己的私有土地。伦敦人就不服,说虽然是你的土地,但公众周末去那里散步已经有几百年的传统,所以散步就是我们的一种权利。也是你的土地所有权应该受到的限制。为什么呢?无他,因为从来如此。
如贡当斯评价君主制,合法性在哪里?所谓“心照不宣”。
[三月]
《恐怖的法官--纳粹时期的司法》英戈穆勒,中政法出版社2000年9月
也是去年的存货,但今年才买到。
我们对于法西斯时期的司法,也许仅有的一点了解就是国会大楼纵火案。中学历史书中依稀记得季米特洛夫拍案而起,舌战群儒。我们印象中的纳粹暴力似乎也多半是一种行政上的残暴,而对纳粹的司法品质知之甚少。这本书非常详尽的描写了德国式的司法从魏玛开始,如何堕落为纳粹的帮凶。对于德国大陆法系和法治国样板存有美化之心的人,大可一读。
[四月]
《我们仍然在仰望星空》何清涟,漓江出版社2001年1月
据说何清涟去年《中国现阶段社会阶层的总体分析》一文,便是招致《书屋》易手的原因之一。这本书出后短短几月,何女士便去国离乡。一位朋友批评何清涟去国后言说自己如何成功离境的经历,说她把自己包装为受迫害者是殊为不智。我在《流亡者说》一文中曾说,流亡者固守某种姿态,已经成为他们唯一的价值。这种姿态对于像何清涟这样的学者会带来什么样的内在的伤害,使研究的心态与细节都发生些不适当的偏差。因为何女士尚无重要的新作出来,我不过是姑妄言之。
[五月]
《绝对主义国家的谱系》安德森,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
该社的“社会与历史译丛”连续出版了安德森的两部著作,另一部是《从古代到封建主义的过渡》,都是他计划中欧洲史的一部分。此人是英国马克思主义的史学家,我是外行,不了解。但此书读来有趣。Feudalism和absolutism,一个封建制,一个绝对君主制,都是来自于马克思,而又在我国意识形态化后混淆已久的概念。这部书论述了等级君主制(封建制下的君主制)衰微后中央集权的绝对君主制在欧洲的演进过程,对于我们区别欧洲与秦汉之制颇有一臂之力。
[六月]
《三民主义》孙中山,岳麓书社2000年9月
今年国内的民族主义浪潮至少在网络上是一浪高于一浪,最近的受害者是某个不成器的影星。两个月前,我曾说过一句讨人厌的话,大意是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或自由主义者都要读书,成为民族主义者基本上是不需要读书的。事实上民族主义者就是想读书也没有太多的书可以读。所以时值辛亥革命90周年,我向民族主义者们推荐一读孙文的这本《三民主义》。
很多人已经指出,辛亥的实质是一场排满运动。从维新变法到辛亥革命,民族主义的觉醒既是现代化的一种原动力,同时也构成一种阻碍。孙文是深恨民族主义的不振兴的。他说,中国不过亡于满清三百年,民族主义已经荡然无存,人家犹太人亡国已经二千年,民族主义的势头仍然如虎似狼。
何故?
[七月]
《法国1968:终结的开始》夸特洛奇,三联书店2001年7月
收录在这本书里的两篇当年的报道,就是我们最关心的话题,“发生了什么”和“为什么发生”。去年天津社科出版社“先锋译丛”中的《六十年代》一书,重在理论的探讨。这部小书则是对于当年情事的一个白描。毛主义在大陆以外的传播,是我比较关心的一个话题。高歌猛进和批判体制,历史在不同的视角和人眼里,差异之大可谓黑白颠倒。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似乎都可以在60年代找到知音。
香港歌星黎明柔的一首另类摇滚,“如果你是毛主席,我就是你的江青,为你清算斗争,文化大革命。”
好听极了。
[八月]
《复合共和制的政治理论》奥斯特罗姆,上海三联1999年6月
这是一本对美国联邦主义进行理论阐述的论著。这部译作在两年前的出版也是联邦主义苗头开始在国内显山露水的一个试探。用共产党理论界前要员吴稼祥的话说,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人坐在了联邦主义这条板凳上。中国的经济改革造就了地方的昌盛和日渐坐大,使得中央不得不与之分享财政和税收大权。有人用传统的政治术语称之为“诸侯经济”。而一些国外学者则称之为“市场保护型联邦主义”(market-preserving federalism)。如果这是一个合理的方向,那么完成从“诸侯经济”到“联邦主义”的政治学转型,就是一个可探讨的话题。
[九月]
《中国底层访谈录》老威,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
四川的诗人不得了,即便不写诗,写出来的也是在内容与文体上都独树一帜的东西。廖亦武(化名老威)的这部访谈录,钟鸣的《旁观者》,和柏桦在西藏文学连载了一年的《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都是你无法归类的动心文字。动心到肉食者耿耿于怀的地步。
我先在地摊买到这部书的另一个版本《漂泊》,后在书屋第五期看到流沙河的一篇没头没尾的书评,只字不提评的是何书。后来见到此书才知道是访谈录的序言。南方周末的事故据说也与对此书的一篇访谈有关。廖亦武自从出狱后,流落民间,至今正式出版的几本书都免不了被查封的命运。我们有机会读到,应该心存感激。
十月]
《大唐双龙传》黄易,网络版2001年
我在网络上一气呵成的阅读,便是今年追着看完了黄易先生这部武侠巨著。以黄仁宇的大历史观看,秦汉是第一帝国,汉之后开始崩盘,历经魏晋南北朝,长达几百年的文化和民族的整合。再由隋朝完成统一的预习,便有了唐一代可能的万千气象。黄易先生这部书,是我在文学性的阅读中看到的,把这一历史背景的恢弘表现得最为透彻的。就武侠而言,实在超过了金庸的《天龙八部》。也是黄易自己的脱胎换骨。
[十一月]
《自由史论》阿克顿,译林出版社2001年8月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这已是人人耳熟能详的语录。在黄易的《寻秦记》中,项少龙从21世纪的香港回到战国时期,便以这句话语惊四座,令韩非自叹不如,令天下闻名的才女纪嫣然芳心暗许。实在令人莞尔。可惜改编的电视局把这一段漏掉了,可惜可惜。
不过读阿克顿勋爵的这部巨著,不觉要发生一个疑问:人家可以牛皮哄哄的讲自由在于历史之中,这样的传统令人迷恋,自然舍不得随便抛弃。但我们自家的“本土资源”如果南辕北辙,却又如何是好?
[十二月]
《儒家与自由主义》哈佛燕京学社主编,三联书店2001年10月
上面的问题马上就由儒学大师杜维明回答了。他与陈名侃侃而谈儒家与自由主义的话题。杜维明批评罗尔斯和哈贝马斯所代表的当代自由主义,说他们最大的问题和盲点就是摒弃了宗教的终极关怀。在一个韦伯所谓“解咒”(去魅)了的现代世界,由于工具理性和自笛卡尔开始的理性主义的僭妄,已经完全不能为超越性的解释留下任何余地。哈耶克曾批评大陆思想,说那种积极的、建构的理性是“僭妄”的。而在杜维明眼里,自由主义和非目的论的现代哲学整个都成了僭妄的。
他举一个例子,即孟子所谓“孺子落井”的话题,杜维明说“同情”也是一种推己及人的理性,但在一种“去魅”的笛卡尔式的理性体系中,却不能承认并容忍其普遍性的价值。杜维明进而宣称,儒教以及其他超越性的宗教文化,正因为其尚未“去魅”,不具有现代性,所以在一个已经去魅的当代世界,更加具有借以观照世界的杰出价值。
这个回答的出发点在儒家的坚守。并不能使我满意,也不是刘军宁所谓自由主义儒家化那么简单。但只能将此问题留给来年的12本书了。
最后还有两本书是我今年的阅读中不得不提一笔的。一是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三联书店出版。一是王力雄的《天葬》网络版,我在前年的电台中听过连播,今年末则重新读过文本。因为西藏问题已成为我另一个关注的热点。限于篇幅,在此勒名留念。
2001-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