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电影：朱师傅的《推手》

我看电影：朱师傅的《推手》

王怡

《推手》

太极高手朱师傅存心要在陈太太面前露一手，画一个圈，运功一推，将个胖小伙子跌跌撞撞的推出去十几米开外，还是煞不住车，把陈太太的饺子摊砸翻了天。

从大陆移民来美国的老朱，便和来自台湾、寡居多年的陈太太坐了下来聊天。陈太太一句话，便把我的思路打乱了，接下来好几分钟都在走神。

陈太太说：我是民国38年和我那口子去台湾的。

陈太太讲的是国语，但李安的电影比较国际化，都有英文字幕。字幕上打得是“1949”。

人家的民国38年自然就是我们的1949年。但是编年叙事的背后，却总有着春秋的大义在。根据董仲舒的天人感应论，人的行为根据，一定要在天的行为中去寻找。君王如果顺应天命，上天自然会降下福瑞，来为政权的合法性验明正身。而统治者为使民众信服，也必须通过一些具有形式感的外观，来显出受命于天的合法性。这些外观中，就有譬如“徙居处，更称号、改正朔、易服色”等等，在中国历史上成为牢不可破的一项政治传统。

民国元年的纪年，在方式上是与这一传统一脉相承的。因为辛亥革命的诉求是驱除鞑虏，建立民国。虽然反对并瓦解了二千年的帝制，但民国的缔造者们是并不反对中华文明的。所以改国号为“中华民国”，是与帝制分道扬镳，而采用民国纪年，则和三百年前的汉人政权又重新接上了头。

而1949年以乌托邦为诉求的革命成功，在“改正朔”这一项上却出现了许多不同的意见。有种意见是模仿基督教纪年，以五千年前的黄帝为一个源头，但这与乌托邦革命否定一切，建立地上千年王国的初衷不符。在这一点上，共产主义革命与太平天国运动是相识的，他要反对的比民国的革命者更加彻底，他要一个崭新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代意识形态，就要把儒家文化打翻在的，再踏上一只脚。一个乌托邦在逻辑上，不允许他的合法性是建立在五千年中华文化根基之上的。所以共和国在纪年方式上，比较彻底的放弃了中国几千年来“改正朔”的传统。而是直接和西方的基督教文明接上了头。

但乌托邦革命对于传统的一笔抹煞，却不是一个公元纪年就可以标榜的。有人在网上以文言作共和国五十史，便称“1949”为“共和国元年”甚至“武帝共和元年”，海外煞有其事的为毛泽东讨论谥号，也成了一梆子文人乐此不疲的事。虽都是一种戏谑，却显示出意识形态之下，表面是对传统一笔抹煞，其实做不到，还是五千年政治文化一脉相承。

两者之间，也是极高明的太极推手。80年代初，我们刚刚接触到台湾的电影和电视文化，从中得窥台湾民众的日常生活。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原来人家比我们保留的文化传统还多。还要下跪，还要上香，多封建啊。

但是反过来，说我们原来比人家还现代，这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尽管乍一看，一个嘴里说着“1949年”的老朱，比起说什么“民国38年”的陈太太来，感觉上距离鬼子们的世界似乎要近一些。

错觉，一定是错觉。

2001-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