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火
秦火
王怡
我在冰凉如水的夜里,像一片漂浮着的柠檬。在果实已掉落枝头的夜晚,这低矮而浩大的后宫仿佛一个封存起来的锦匣。来自帝国唯一的中心,咸阳城中轴线正中的那座寝宫,一个庞大的心脏。那曾如此熟捻的沉睡声从漆黑的夜空中传来,像多年以前嫪毒在旷野之上模糊不清的呼告。
久违的旷野,仅仅存活于我二十年前的回忆。我那可怜的父亲在秋收之后荒芜的田间,像一块冰凉如同夜色的石头。而我母亲在每个清晨穿上她唯一的一身浅绿色长裙,从头至脚细细地吻过空无一字的墓碑。那亲吻时的柔情让坚硬的石头更加坚硬,让一个在远处怯怯了望的孩子感觉到潮水般的空气将他层层包容,仿佛精光了身子在一大盆热水中浸泡着。那种懒洋洋又热烘烘的舒坦甚至让他忘记了那个身穿浅绿色长裙的妇人是他的母亲。
那一年我刚十五岁,我在远处痴痴地望着那一块承幸了无边春色却又无动于衷的石头,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念头。我飞奔过去,流着泪冲着母亲喊到:
“我要做一个男人,做一个属于女人的男人。我要去爹爹的咸阳城!”
灯火已经微暗了,我在低矮而浩大的后宫书写着我一生中的忏悔和骄傲。每一件往事犹如宫女们身上美丽的薄纱。回忆对我而言,仿佛情不自禁地宽衣,让我比如女性一般完璧无暇的胴体在这阒无一人的深夜,激动人心地呈现给自己。在那潮水般的快乐里,我并不摇晃,我像一块盘古开天时留下的石头坚硬并且持久。
已死去多年的李斯被五马分尸,在鲜血淋淋的刑场,他那如手炉一般滚烫的阳具充盈着无辜的血液,被不知名的刽子手一刀割下。李斯死的时候已没有全尸,我没有为他落泪,我们共同的女人坐在阴冷、潮湿而又高不可及的殿宇之上,她也没有为李斯落过一滴泪。她那日渐苍老的脸庞在一具依然充满欲望和弹性的肉体之上仿佛一幅画,一幅比真正的皇后还要逼真的画。她是嬴政的女人,一个唯一能够在咸阳城中轴线正中的寝宫之内发出孩子般欢愉笑声的女人。但那已是遥远的往事了,她那如奥草般阴深而又宽广无比的阴户,在属于我的黄金岁月里,在每一个清晨散发出青草和奶酪气味的床笫之上,仿佛普天之下为秦国军队而洞开的每一道城池。
在二十年的漫漫岁月里,嬴政征服了天下。而我,和李斯一道征服了嬴政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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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立伟这段时间简直没有空和女朋友聚会,他和班上大部分同学一起跟导师去了三峡。酆都县二十几座秦汉时期的古墓,必须在三峡移民的同时完成挖掘和整理工作。由于经费不足,人手缺乏,西南地区所有高校历史系的师生都被动员起来了。李立伟本是搞古文考据的研究生,但有机会亲手触摸深埋于地下千年之久的历史,闻到那棺椁开启时来自秦汉时代腐朽的空气。对他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诱惑。即使和女朋友刘枝的恋爱刚刚进入肌肤相亲的阶段,他还是毅然报名参加了考古队。因为刘枝一时半会是不会成为文物的,而那些在数年之后便将永沉水底的宝藏却等不及了。前一段时间李立伟老是泡在电影院里,用专业的细致手法逐步勘探了刘枝每一处的地形地貌,并顺利找到了挖掘的入口。有一回李立伟开玩笑地说:
“糟了,今天我没有带刷子和铁锹来!”
刘枝的一只手正把持不住地从李立伟的腰间急速下滑,一听见这话便直捣黄龙,狠狠地揪了李立伟一把。刘枝是新闻系二年级学生,这次李立伟去三峡她本想借个什么采访实践的名义跟着去的,但这种事还轮不上她。刘枝喜欢历史,对考古总有种心痒痒的好奇,和一种来自无知者的景仰。以前寝室里有人开玩笑说:找老公要找考古学家,因为老婆越老他越是喜欢。逗得一群名花无主的女孩躺在蚊帐里直乐。刘枝没想到自己果真和一个历史系的研究生好上了。而且李立伟还真成了考古队员。刘枝觉得自己的爱情挺神秘的,一不小心就和那些源远流长的地下宫寝联系在了一起。
刘枝让李立伟每天都给她挂电话,挖出了任何一件东西都要告诉她。她说:我可以帮你出主意。她还要李立伟拍照片带回来。李立伟为难了,说那些照片不准随便带走,队里有纪律。刘枝挺不高兴,说:谁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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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每一个夜晚,从镜中端详自己伟岸的面容,那如同女子一样散发着丝绸之光的头发。在那些充满光荣与梦想的日子里,我每个清晨都要花上两个时辰来整理的头发,如今竟有了些些的稀落、发脆。我抚摩着自己的头颅,那犹如寡妇清织出的蜀绣一般光洁柔滑的后颈,弱不禁风,更不堪士兵手中如阳具般刚毅无比的刀斧。我总是在想,也许有一天嬴政派来的人会夤夜而来,在我梦里双颊泛起红晕的时候,手起刀落,让这目睹过太多欢乐和阴森的角落里太多秘密往事的头颅,像一只风筝飞离不再属于它的时代。
就像他们毫不怜惜地割掉李斯的阳具一样,我的头颅终将飞离它的时代,这个仅仅属于嬴政的时代。一个人的欲望、欢乐和野心在这样的时代,这样低矮而浩大的后宫里,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吗?仅仅因为我不是嬴政,不是异人和赵姬留下的后裔。
但是嬴政,当我第一次充满温情地写下这个名字时,无法不在内心怀念他那如同床笫一样宽广的胸口,以及胸口上如同荆棘一般的毛发。在他刚回到咸阳的那段岁月,那时的我多么像一株青翠欲滴的植物,一株会奔跑、会欢笑的,在对于嬴政而言过于阴冷和空旷的后宫带来了鲜艳阳光的植物。我是嬴政的娈童。一个与上同眠,帮助这未来伟大的君王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射精的娈童。我在与此同时获得的无上欢愉,不可否认,那是普天下任何女子梦寐以求而又无法靠近的颠峰。正是这种欢愉,使我在阒无一人的后宫,在每一朵栀子花都已沉睡的夜晚依然饱含激情,饱含激情地回忆并书写下每一个与我共赴巫山的男女。那些我在乡间荒芜的旷野上无法接近、无法想象的贵胄,他们在我指端之下的每一次起伏,仿佛与远方每一次征战时沸腾的鲜血相契合,共同构成了一个伟大帝国的创世纪。
我将书写一部典籍,一部卑微者的,在历史的边缘之上呼吸的回忆录。它将照亮每一具肉体,在这王纲解纽、战火纷飞的朝代里被悄悄掩埋的命运。在黑暗之中充满欲望的呻吟,将使李斯奉献给始皇帝的典章制度黯然失色。那富饶的山东六国,又如何值得上我与天下至高无上的妇人春风一度。我在那些开国前夕的日子里带给嬴政夫妇的满足,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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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立伟在电话里已经语无伦次了,刘枝甚至能够想象他在激动之余,怎样一次次地将下滑的眼镜推上鼻梁。
“很多东西都要改写!我们现在连墓主的姓名、身份都不清楚。太惊人了,你知道秦始皇为什么焚书吗?李斯早就死了。”
“那些文字是古文,不是今文。我正好派上用场了。我明天就回来,我想你!那些东西太不可思议了,我不跟你说了,我想我这辈子的事业已经找到了。YAHOO!世界第九大奇迹!我爱你!等我回来去看电影好吗?”
刘枝笑了。
“谁跟你去看电影!”
其实刘枝更激动。不到一个小时,整个新闻系的人全知道了酆都考古有了大发现。但由于刘枝说不清楚,大家只知道好象是一大堆帛书,极具文献价值,可能是历史上从未流传过的。
第二天晚上,刘枝去李立伟寝室参加历史系几个研究生的小型聚会。李立伟给大家介绍了酆都考古现场的发现,事情才有了些眉目。李立伟按捺不住他的亢奋之情,对大家滔滔不绝:
“缺乏工具书,我只读了开头一小部分。绝对不是儒家、法家、墨家、道家或者其它任何我们所知道的诸子百家哪一派的著作。甚至根本不是什么哲学和政治理论,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史书,也不是明清笔记那种杂七杂八的野狐禅。告诉你们,根本就是现代派!绝对的现代文学的手笔,而且——”
他说到这里回头不经意地看了刘枝一眼,然后以一种比较克制的口吻接着说:
“而且有性爱描写。超过明清艳情小说的水准,但也不是什么古代房中术大全。这么说吧,就像毛泽东的秘书、医生、警卫员什么的写的高层内幕的回忆录。有深度的心理描写,完全不是古典文学的框框。”
李立伟将手一挥,好象有些指点江山的架势。
“告诉你们,整个秦史全都要重写。甚至整个中国文学史、文化史也统统要重写。作者的名字还不知道,我查了很多文献,历史上根本没有记载这么个人。他是秦始皇少年时的一个男宠,长期在后宫生活,而且是个双性恋者,这是可以肯定的。不过这部文献太难读了,它的修辞不是正统的古文,这个人可能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他的语言代表了当时民间的话语系统。这是一个被掩盖了几千年的声音!想想看,光是这一点就了不起,放在语言学、文学、社会学各个领域都是一场地震啊,我现在只有一个感觉,这部文献里到处充满了肉体欲望和个人主义的精神,好象不是在写秦朝,而是在写古罗马、古希腊。这是一个前儒家的时代,汉以后的人写的历史,甚至包括司马迁,都已经走样了,都已经越来越按照儒家的意识形态把历史篡改了。而这部文献的出土,将让被儒家化了的历史再一次改过来!”
李立伟停了一会,仿佛陷入了沉思。大家一时间也没有说话,都忙着消化李立伟带回来的信息。除了刘枝还在傻乎乎的激动外,几个研究生都有些怀疑。一个叫张放的终于开口说到:
“秦朝人的文字,怎么也不可能像现代小说吧?”
另一个李立伟的同学也跟着答腔:
“是啊,中国古代哪有什么真正的小说,除了一部《红楼梦》,剩下的所谓名著充其量算半个金庸。性爱描写也不能像劳伦斯吧!”
李立伟有些急了。
“怎么不可能!你凭几部儒家的四书五经看历史,那是不可能。秦朝人是怎么生活的?酱油多少钱一斤,流行什么音乐,离婚率有多高?你看人家法国年鉴学派,布罗代尔的《地中海史》,那才叫历史呢!王国维老早就讲‘三重证据法’,张放,你不要光信二十四史,历史在哪里,在地下等我们去挖呢!”
李立伟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从自己的书柜里翻出一本书,对大家说:
“你们刚提到《红楼梦》,就给你们看一个现成例子。这是台湾出版的一部清代小说,是蒙古人尹湛纳希在1855年用蒙古语写的。这个人是成吉思汗的第28代孙,世袭贵族。他这部小说就是对《红楼梦》的改写,文字绝对前卫、现代。他写这本书时才18岁。这部小说一直被视为淫书,从未进入我们的文学史。两年前才在台湾出版了汉译本,你们瞧瞧——”
李立伟随手翻开一页给大家看。
啊,只见那雪白的胸脯,膨张的瓷乳,香酥的臂肩,都显现了出来。宝玉爱慕万分,用一只手掀开帐子,借着烛光端详一番黛玉的秀体。然后便从上面稳稳抱住。二人的胸脯紧紧贴在了一起,黛玉情不自禁,也畅心抚摩宝玉那如同白绫子裹着棉絮般的肌肤。搂抱半个时辰后,黛玉全身皆尽松散酥麻。在芬芳柔软的锦被内,如此两个棉絮般柔嫩的少男少女拥抱在一起,即使钢铁也会忍不住融化掉的。
……
《梦红楼梦》P105
台北金枫出版社1998年第1版
“好了好了,就看到这里。”
李立伟合上书转身回去放好,留下几个同学啧啧称奇。张放说:
“这种文字简直是劳伦斯的大手笔,那里是《金瓶梅》、《肉蒲团》里那些陈词滥调。若不是亲眼读到,说这样的小说是清朝蒙古人写的,真是打死我也不敢相信。”
李立伟颇为自得地笑了。
“你要看到那部后宫回忆录,恐怕打死你一千次也不敢相信是秦朝人写的呢!如果把它翻译出来,绝对就是亨利·米勒的小说。对对,我要把它翻出来,我一定要把它翻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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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岁来到咸阳,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嫪毒。
这个在我一生中占据着最重要地位的男人,有着与他那庞大阳具极不相称的消瘦面庞。他的手指细长,像一根芦苇,可以抵达生命里最幽晦的地方。有幸在他身下的每一个女子,都仿佛一张琴。每一次轻重不一的抚弄总是有不同的音调远远近近地响起,像韶乐令人不知肉味,不知老之将至。包括太后赵姬,那个在风尘里挣扎了近卅年的不幸女人,在嬴政幼年的心目中如同西天圣母一样贞洁的,帝国伟大的象征。她在晚年的岁月里,从嫪毒的身上终于发现了一种充满青春期气息的激情。那是异人或吕不韦都不曾给予的。即使吕相将她送至国母的遥不可及的宝座,即使嬴政从六国搜罗而来的十六颗钻石,镶满了她头顶尊贵的王冠。这一切也从不曾施舍于这可怜妇人一丁点肉体般的欢愉。而嫪毒的出现使后宫第一次洒满了阳光和健康男人的味道,正如我在以后带给嬴政的感觉一样。
赵姬的更年期被无限推迟了。她依然在每个月的某一天面带红晕,让宫女悄悄倒掉不期而遇的经血。在那少女般的几天里,是长信侯嫪毒一生中最为华丽的节日。赵姬像一个最低贱的宫娥赤身跪在他的面前,每一个夜晚不辞辛劳地用她那已略显干涸的小嘴,将嫪毒一次次送上极乐的颠峰。
赵姬是长信侯一人的禁脔,整个后宫里我唯一不能亲近的女人。在李斯与皇后的事败露之前,侯爷已被亲政后的嬴政极其残忍地杀死了。我也是因此受到牵连,打入了冷宫。在阒无一人的庭院,我青春的肉体被一种复仇的欲望流放。那些曾经的欢乐,在第一次与王后做爱时我流下的眼泪,都被这无情的充满血腥的历史遗忘了。我像元宵之夜那夺目的烟火,将幽暗的后宫在一刹那闪亮。当天下细民的命运系于嬴政一人之手时,在咸阳城中轴最正中的位置,我曾经的呻吟和床笫之上的念念有辞,像一种魔咒。连同嬴政在十八岁那年蛮横地戳入我后庭时那种痛楚中无耻的喜悦,一起象征了今日烟消云散的山东六国,和这庞大帝国未来的末日。
嫪毒是我的情人和恩师,他教会了我剑术和风月场上的所有技巧。我们是后宫里俩个唯一未施腐刑的男人。三千宫女的无边春色,在那些珠子般散落的岁月里,像浪一样将我们轻轻浮起,有随时重重地抛落。而嬴政常年在外,满足着他日益膨胀的对于女人和城池锲而不舍的收藏欲。也为我们源源不断地送来普天之下所有倾国倾城的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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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枝的爱情被一种更高的事物牵引着,这一点让她一直兴奋不已。虽然李立伟很少回来,但她并不怎么在意。那些遥远的殉葬品让他们轻轻地迈过了肌肤相接的恋爱阶段,这几次李立伟回来都忙着各种聚会、汇报、正式或非正式的研讨,以及查寻文献资料,一次也没有和刘枝去看电影。但整个事件中弥漫着的一种理想主义的气氛,让刘枝如痴如醉,觉得特别浪漫。她不断地向李立伟打探挖掘和研究工作的进度,把一些零星然而离奇的片断像天方夜谭般讲给她的室友们听。刘枝的室友们望着窗外的秦时明月,在每一个熄灯后的深夜,仿佛回到了那重重院落的浩大后宫,每一张床铺都开始充满了雾一样潮湿的味道。
但李立伟的翻译工作进行得很慢。虽然他的一份论文——《酆都2号秦墓墓主的身份初探》已经杀青了。在一次历史系组织的研讨会上,他宣读并介绍了自己的研究成果:
墓主姓姬,名平。父亲曾在咸阳任官,是周武王幼子惠的后裔,但已家道中落。姬平幼年时,父亲因牵扯进一起事关秦王废立的谋划,被吕不韦诛杀。姬平十六岁时来到咸阳,偶然结识了嫪毒。嫪毒伪腐入宫后,他也跟着混入宫中,成为嬴政回国后的一名娈童。
姬平与嬴政、李斯、嫪毒都有床笫之欢。因他年少貌美,性情温和敏感,一度得到喜好男风的嬴政宠幸。后来因战事繁忙,又受嫪毒之乱的株连,姬平失宠,转而与王后通好。在后宫二十年间,他目睹了秦宫不少宫闱秘史,比如在他的回忆录里,便以非常确凿的材料证明了嬴政并非吕不韦的儿子,而的确是异人的亲骨肉。姬平被打入冷宫后就埋头撰写了这部长达数十万字的书。其中语言大胆、狂放,充满色情和心理描写,与当时的汉书面语有天壤之别。后来陈胜、吴广作乱,天下大坏。刘邦夺了咸阳后,姬平趁战乱逃离了阿旁宫,避乱巴蜀。
秦始皇在位时便已知道这部书的存在。姬平估计是李斯临死前透露的,但嬴政并不知作者是谁,李斯对他说有这么一本书已流出宫外,后来秦始皇遍搜后宫而未果,终于在登基五年之后借口儒生、方士妄议朝政,轻言祸福,一把大火烧尽了天下除去法家、医家及农家以外的所有书籍。而坑杀的所谓儒生里,其实相当一部分是宫里的娈童和宫娥。姬平当时年老色衰,又常居冷宫荒僻的角落,因而幸免于难。
李立伟的发言结束后,历史系的教授们个个面面相觑。他的导师、全国秦史专家黄博远狠狠地咳了一声,开口说道:
“酆都考古的确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绩,这对于我们进一步了解秦朝的典章制度、社会面貌、历史文化的方方面面都有深远的意义,了不起啊。这是我们全系师生和酆都县文化馆的同志们齐心协力的结果,我代表系里和全国秦史研究学会向这一次参加挖掘和研究工作的同志们表示热烈的祝贺!”
大家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有少数人显得比较兴奋。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现代秦史研究经过近百年老一辈学者的辛勤耕耘和严谨的治学,可以说从无到有,博大精深啊。很多基本的史实和观点都是经历了反复考验的科学结论,轻易靠一部出土的什么童写的东西就要全盘否定,太草率,太不负责了嘛!这也关系到我们治学的方法论和要不要唯物主义立场的问题。在我们的历史研究中,曾发现过不少伪经,早年的疑古学派就考证出很多东西是后人杜撰的嘛!我总是爱讲,搞历史就像搞情报工作一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很不好分哦!”
黄博远说最后一句话时显得很诙谐,转回头看了一眼历史系党总支书记向怀诚,从目光中得到了支持和共识。向书记连连点头,然后也咳了一声,他的咳声与黄教授又有些不同,像国歌的第一小节。这是一个暗号,大家都知道该他讲话了。
“黄老的发言好哇!好就好在给我们的研究指出了方向。这次考古成果是我们系历史上最辉煌的成绩,已经通过教委向中央申报酆都秦墓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而且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酆都考古发现已经被新华社评为今年的‘国内十大新闻’,省上、市上、教委和学校都要给我们发奖金,系里也准备给大家提高这学期的期末奖,包括这次参加了考古队的同学们——”
向书记讲到这里,觉得必须停一停了。大家兴奋的喧哗声已经压过了他的讲话,
他不得不再次大声的咳起来,把大家的注意力重新集中。
“好了好了,不要光高兴,有件事还需要各位老师多多支持。我们系已经和酆都县委县府达成了合作开发酆都秦墓博物馆的意向书,酆都本来就是历史文化名城,
旅游业发达。我看这个博物馆不得比西安那个差喔!大家好好整,为系上的发展多做贡献。“
散会后,黄教授叫李立伟到他家去,对李立伟未经他过目擅自发表重大的研究结论提出了善意的批评。黄教授说,这是国家重点课题,是集体项目,绝不允许科学研究中的个人英雄主义。黄教授还提醒他,把帛书的初步翻译工作交给他做,是系上对他的莫大信任,是很不容易才说服其他几位领导的。最后,黄博远让他尽快把初稿拿出来,并叮嘱他说:
“这本书要由我们学校出版社来出,这是内部出版,不能向社会公开。当然,系上还要对你的初稿进行修订和把关,我们对这种古典作品不能光顾经济效益,要注意避免诲淫诲盗的负面影响嘛!小李啊,好好干,可不能再出纰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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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如同风一般没有重量的生命里,宫女小蝶是我唯一真心爱过的女人。其他的男女只是烟花,偶尔将我无尽的黑夜闪亮,一起又复归于死寂。只是在遇上小蝶后,我的每一个夜晚才拥有了一轮如她的面容一样清亮无比的月亮。
小蝶在海宁宫侍侯年迈的庄妃。庄妃是皇太后赵姬的表妹,一生之中仅有一次承幸了秦王异人的雨露。那还是她的少女时代,庄妃来宫里给赵姬捎信,在回廊上遇见异人。庄妃忽然脚下一滑,慌慌张张的跌倒在地。在她起身时,异人居高临下地望见了她胸脯深处高高耸起的地方,以及一道隐约中的,没入黑暗的乳沟。异人一把牵她起来,说了一句话:
“不管你是谁,你是我的。”
在小蝶独自一人陪伴庄妃时,曾经无数次谛听了这个又浪漫又无趣的插曲,但对于庄妃而言,那如同上天一般不容置喙的一句话,却是她漫长一生的主题歌。后来小蝶第一次和我颠鸾倒凤时,她紧紧握住我坚硬的阳具,低首下去对它说:
“不管你是谁,你是我的。”
只有当我躺在小蝶怀里,当我一丝不挂并且刚刚从极乐的云端跌落之后,躺在小蝶怀里时,我才是一个伟男子。我才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与众不同。在我脑海里又再覆现出母亲吻着冰冷墓石的情景,我像泡在一达盆热水里。而我的小如蚕豆的阳具正躺在小蝶手中。这时,惟有这时,我像一座没有一兵一卒的城池,为小蝶洞开着。就像小蝶那如孔雀开屏般高高举起的双臀,那洁白无瑕的肌肤之间垂垂欲堕的阴户,为我洞开着一样。我的温软无力与片刻之前如狼似虎的激情,就像田野上秋收前后的不同景观,每一种都会令人怀念,令人想起另一种。
度过了在咸阳的第十六个年头后,小蝶开始令我怀念荒芜的田野和乡间。她告诉我她来自巴蜀一个叫做三峡的地方,过了三峡便是楚国的疆土。小蝶告诉我,她的家乡就是楚怀王与神女云雨交合的地方。小蝶总是问我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去那里,她对我说:
“你是楚怀王,我就是神女。”
也许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小蝶在服侍了庄妃十年之后,无比相似地重复了庄妃的命运。她成了嬴政的女人,一个我曾经男人的女人。但不同的是嬴政在一夜之间,竟让我的小蝶白了头发。第二天清早,嬴政猛然醒来,看见那一头仿佛从九天垂落的白发在他身边,像一段白绫。他大叫一声,拔出床边的一柄剑,刺穿了小蝶那如同棉絮般柔软温顺的小腹。
那时,小蝶已有了我一生中的第二个孩子。
今夜。后宫灯火通明,每个人像蝗虫一样在原本寂寥的宫里跑来跑去。刘邦的军队已兵临城下。赵高,一个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在那场宫内腥风血雨的清洗中唯一未被坑杀的娈童,如今早已成为二世胡亥的男宠。但我瞧不起他,他怎么能与长信侯相比呢,他既没有嫪毒的坚硬和持久,更没有侯爷最后发难时那种顶天立地的果敢。
我已决定去蜀地,去那个叫做三峡的美丽地方。我的厚厚的手稿全在我的身上,我已了无牵挂。别了,阿房宫。别了,已沉睡于地下的伟大君主。别了,我那远在北方苦寒之地的儿子扶苏。
将有一天,当这庞大帝国在一场大火中轰然坍塌,我的卑微的欲望将从那离离荒草与残垣断壁之间曼延开去。这欲望将在夜晚发出煌煌之光,在每一具肉体的内心留下欢愉的呻吟。这呻吟将使嬴政亲手创立的帝国体制黯然失色,显得那么地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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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来成都阴雨绵绵,我在包家巷新居的书斋里足不出户,终于完成了这篇小说。感谢四川大学历史系张放硕士为我提供的资料。通过他的介绍,我在一个月前认识了李立伟先生。当时他已离开了川大,在将手中的古文献翻译出来后,他便放弃了学业,去酆都县文化馆当了一名小干事。这篇小说的女主人公刘枝是一个化名,她已离开了李立伟,目前正和一位法律系的研究生热恋。据张放说,那个研究生是个律师,正在办理一件轰动全省的案子:川北某县的一个县长被控贪污,几千群众围攻检察院,要求放人。老百姓筹钱给这个县长做了一个足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万民伞。刘枝和那个律师到达该县时,正赶上警察驱散群众的一幕。刘枝当场就哭了,感动得一塌糊涂。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对他们俩说:现在就差一个陈胜吴广了。
刘枝回到成都后便毅然离开了李立伟和他那些冷冰冰的文献。李立伟在那次见面时苦笑着对我说:“刘枝对我并不是爱情,而是恋物癖。”
李立伟翻译的《后宫回忆录》已经内部发行,繁体竖排,仅限历史和中文专业副教授以上人员和厅局级以上领导干部参阅。感谢李立伟先生为我提供了他珍贵的手稿,并经他的同意,在小说历史部分使用了他的若干翻译文字。这并不是作者想偷懒,而是某些地方李先生的译笔已经止于至善,令我无法割舍。当然,由于这篇小说的不足引发的任何批评和争议,都将由我本人承担。
最后要感谢我的妻子蒋蓉,如果没有她的鼓励和支持(她替我承担了文稿清誊和资料整理的枯燥工作),将不会有这篇文字与读者见面。
2000-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