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是医生,是疾病
我们不是医生,是疾病
——南斯拉夫电影《地下》
王怡
准确说这不是南斯拉夫电影,因为当革命投机家马克的弟弟数十年后从一个“没有天空的城市”(影片的另一个译名)钻出来,台词说,“这世上已没有南斯拉夫了”。影片末尾,在二战、冷战和内战中所有被迫或主动献身的人们围坐长桌,一笑泯恩仇。他们脚下的大地开始断裂,离开大陆渐行渐远,成为漂流的孤岛。在荒诞和心酸中让你又想起电影序幕的题词,“从前有个国家叫南斯拉夫,它的首都叫贝尔格莱德”。
前南斯拉夫导演库斯图里察曾以《爸爸出差时》在戛纳获得“金棕榈”大奖。他的两部超现实主义的政治史诗《地下》和《黑猫白猫》,最近陆续出现在国内DVD市场。《地下》拍摄于1995年,获当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这部电影杂糅了《日瓦戈医生》的苦难和《百年孤独》的技法,它的伟大寓意对于只能观看盗版的中国观众而言,显然是浓度加倍的。
电影描写了一个革命成功之后充满肮脏与被蒙蔽的“地下”世界。革命者黑仔介绍他的朋友马克加入了地下党,并在马克家的地下室中避难和制造武器。战争结束,马克在地上的革命政权中慢慢成为英雄、诗人和文化领袖。当他为烈士黑仔的纪念牌揭幕而诵读了他蹩脚的诗歌后,马克撕烂衣服、唾面自污,“扑通”掉入地下,继续告诉黑仔和他的地下朋友们,希特勒已经大获全胜,伟大领袖铁托指示要继续潜伏、等待反攻。
就这样,马克成为一个革命政权中的地上的剥削者,他欺瞒并控制他的同志们,利用他们的革命热情制造武器并销售到继续革命的第三世界的黑市上。一个被欺骗、被压迫的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的存在,这辛辣的隐喻打破了乌托邦政权“上下都很平坦”的虚妄的平等性。但影片中“地下”并非只是马克家的地窖,被蒙蔽在地下的是整个铁幕下的东欧。地下世界是四通八达的,甚至可以乘坐大巴自由穿越铁幕。马克的弟弟在红色欧洲的地下远途跋涉,从西德的一个下水道口钻出来,被关入精神病院。数年后他再次沿着地下通道回到了故乡。这时台词说,“世上已没有南斯拉夫了”。钻出地面的黑仔已重新成为波黑战争的军事领袖,而马克依然还是军火商。一个在想象中横亘整个欧洲的四通八达的地下世界,这一隐喻比马克当初个别的欺瞒更加令人瞠目。
另一部德国电影《通往自由的地道》,原东德一位自由泳冠军逃离铁幕后,为救出他的亲人,历经磨难挖成了一条穿过柏林墙的地道。我喜欢男主角在影片中“自由泳冠军”的身份。小时候第一次听见自由泳这个词,我就对其他一切泳姿充满了偏见和藐视。那长达145米弯曲的地道,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由泳,一种全权主义语境下的深呼吸。如果把马克家的地窖看作一种单独的欺瞒和压迫,“地下”意味着乌托邦之下一个苦难的底层世界。但就一个畅通无阻的地下东欧而言,“地下”意味着乌托邦革命所不能扼杀的生生不息的交易秩序和私人空间。有一天阴阳颠倒,乾坤挪移,一个曾经意图消灭的“地下”重新在阳光下开始新的轮回和生长,而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从地图上消失。这一切就像一场失败的手术,令人沮丧的是手执刀具、翻云覆雨的,依然还是几十年前同一批革命投机分子。
俄国宣扬革命的先驱赫尔岑,曾经说过一句名言,“我们不是医生,是疾病”。他指的是知识分子尤其是左翼知识分子,必须警惕自己手中作为“武器的批判”的意识形态对于社会和个人自由的杀伤力。巧的是,最近在阅读中频频看到对这一名言的借用。汪晖先生批评当代中国的自由主义引用了这句满怀悲悯的话,而一位英国作家在批评美国对伊战争时也以此句来提点欧洲。不过在我看来,曾经赞扬十月革命“像一次高超的外科手术”的日瓦戈医生,以及描写南斯拉夫历史的这部电影寓言,才是对这一断言的最好诠释。因为这一断言特别针对那些想做“医生”的社会改造乃至思想改造的念头。任何像医生除掉病灶一样除掉一切社会病端的念头,任何在这样念头指引下的大规模社会革命,都将落入赫尔岑这一咒语。
此外,马克的浪漫诗人身份也是颇有意味的。革命和文学具有相似的浪漫与实验色彩,暴力革命家同时是文学家也很好理解。马克的扮演者麦诺乔洛维奇这样评价这个人物,“这个角色描绘了一个涵盖巴尔干半岛全部历史的混合物,一个集美丽、邪恶与毁灭于一体的混合物”。我们还记得,萨达姆、卡斯特罗、卡扎菲,这些独裁者都曾出版过浪漫的诗集或小说集。据说水准不低,至少在伊拉克是人手一本。革命通常都会利用文学和电影艺术,或者说革命的伪浪漫主义往往就是文学和电影参与的一种共谋。黑仔在二十年后来到地面,正好撞见拍摄他英勇事迹的电影(你不会想不起《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他大闹摄影棚,开枪击毙了扮演纳粹军官的演员。电影和革命是混淆不清的,这一点令人苦笑,仿照赫尔岑的名言说,“我们不是革命,是拍电影”或“我们不是拍电影,是在革命”。想起在李锐的小说《合坟》中,那些下乡改造的知识青年面对洪水,“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手拉手的跳了下去”。
在一种“不负责任的左翼伦理”(韦伯语)及其激情指引下的宏伟叙事面前,“我们不是医生,是疾病”,这样的反省对于权势者,依然弥足珍贵。
2003-08-01于红照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