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每个人拉上窗帘-《樱桃小丸子》
为每个人拉上窗帘-《樱桃小丸子》
王怡
你还没有看过日本动画片《樱桃小丸子》吗?你应该去看。
有一集我们几个朋友一起看的,让我们笑无止境,并略略尴尬。还在幼儿园上学的小丸子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游泳,但整整一个夏天,小丸子都借口肚子痛、感冒、生病,一次次地躲过了游泳课。原因很简单,就是小丸子具有一个成年人的正常的羞耻与荣辱观。那种微妙的心情我是表达不出的,还有国语版那个丝丝入扣的的配音。所以看完这篇文章后,请记得一定去买或者租盗版碟回家看。
小丸子坐在游泳池边,看着小朋友们一个个脱光了衣服,露出把柄或漏洞(借用第四代诗人的语言),招摇过市,感到极端的痛苦和愤怒。“他们怎么可以这么不懂羞耻呢”?但是可怜的小丸子知道这个理由是说不出口的,当妈妈问起她为什么不游泳时,小丸子在内心呐喊:“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怎么会懂呢!”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不愿意在小朋友面前赤身裸体,在某种文化中,是反而会被耻笑的。这就是小丸子在夏天的悲剧。这种文化和我们相似。也和一切集体主义的文化都是相似的。因为你就算没有看过《樱桃小丸子》这种粗俗的东西,那你一定看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样高雅的东西了。而我恰恰两者都看过,两者都看过的人在中国不会超过一千人。所以我有这个资格把这篇文章作下去。
因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面的特丽莎,就是长大之后的樱桃小丸子。她的家庭中也是毫无羞耻感的,母亲穿着内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夏天更加一丝不挂。特丽莎每次洗澡都要锁上浴室门的习惯,总要遭到母亲的无情嘲笑。有一天,特丽莎的母亲坚持在灯光下光着身子,特丽莎慌忙跑过去将窗帘(注意,关键词在本文中第一次出现)关上,以免被行人看见。这件事也成为了一个群体主义小环境当中的一桩笑料。人们哄堂大笑,特丽莎的母亲还干脆当众放了一个响屁。我们可以看出,樱桃小丸子是比特丽莎更世故的,小丸子在那麽小的年龄,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理由是见不得光的。就算被误解,也绝不能说。
接下来就是我的童年,以及你的童年。还记得在医院第一次打针吗?还记得中考前的体检吗?我们笑嘻嘻的露出屁股,在众人之前,没有人会为你拉上窗帘。从七岁到二十八岁,我每一回在医生面前脱下裤子,都不能确保自己的屁股不会被第三者看见。但我也和小丸子一样,我知道这一点是不能说的。我的屁股跟其他男人没有任何区别,我是正常的。所以我不能提出异议,我一提出异议,就会把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我的屁股上去。就算他们没有看见什么,我也跳进黄河洗不清了。我会被嘲笑,甚至会有女生在背后唧唧喳喳的非议。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尽管最近几年我居住在中国西部最大的城市里。但我短暂的一生,还没有遇见一个将病人的屁股严密保护起来的医院。前不久我在一家医院打针,在桌子的一面,有一扇白色的窗帘,我可以在褪下裤子之后将它拉过去,那麽至少从我的那一面就不会有人与我的屁股不期而遇了。但是女护士的同事走进房来,站在她的旁边,却在理论上仍然可以看一览无遗。可是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在我没有证据证明她在偷看的情形下,我怎么可以要求她回避呢。说不定她会说出一些很粗俗的话来回击,而且甚至反而会报复性地看看。这样的话,我的权利实际上没有得到救济,用朱苏力先生的理论分析,由于维护权利的行为而使权利本身受到更大的侵害。所以考虑到中国的“本土化资源”。就算她睁一只眼,我也只有闭一只眼。
在我去过的病房里面,不管是摆两张床,还是摆了十来张床的(只摆一张床的病房我还没有见过,很抱歉),房间里都没有任何隔离措施,比如窗帘。每一个人的睡相都是信息披露的。连自己都看不见的情形,别人却可以看见。我想这是小丸子或特丽莎更加无法容忍的。我在电视上看见香港特区的医院也是如此,可见这方面并没有特色可言。至于国外的情况,我不清楚,也只有通过对影视中的考察来评论。如有谬误,欢迎在资本主义国家的医院受过苦的同胞站出来大胆揭批。
最早在法国片《虎口脱险》里,我看见修道院临时改造的秘密收留英国伤兵的病房大厅,被红色的窗帘隔成了一个个的单间,将窗帘一拉,就可以做许多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比如睡觉、哭泣、写日记,甚至不排除有个别人想起温暖家庭时偶尔自慰。丘吉尔不会反对自慰吧。斯大林可能要反对,尽管他并不反对他的儿子在德国人的牢房里随地大便。唉,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我是宁愿住在战火纷飞的法国医院,也不愿住在猪圈一样的和平医院里的。
这部电影看了好久了,本来记不起来。但最近又看到一部描写一战的美国影片,根据海明威的小说和亲身经历改编的《战争与与爱情》。勾起了我的新仇旧恨。也是一家简陋的战地医院,几十个伤员住在一个大厅里。每一张床的两边,都有窗帘,全部拉过去,就把每个人包裹在里面了。这样做也有他的害处,因为有个伤员拉上窗帘后就自杀了。直到早上才被发现。所以如果没有这些该死的窗帘,在群众雪亮的眼睛下,想自杀哪里有这么撇脱。
想起在大学里,每一间女生宿舍都有漂亮的窗帘。男生宿舍都是没有的。难怪高晓松在他的校园民谣里还念念不忘“你带走的粉窗帘”。每一个女生的床铺也都是有蚊帐的。男生就可有可无了。所以忽然想到,大家谈了那么多自由和个性,并没有考察一下男女之别。从窗帘这个角度看,女性应该是比男性更加坚定的个人主义者。而且这种坚决的个人主义,是一切自由主义的根基。它使我们在提出一些主张的时候,不会被群众嘲笑。
虽然有窗帘的房间和没有窗帘的房间,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无法用来解释为什么中国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为什么一百年来被动挨打、为什么政治国家对于个体的尊重是如此之难等等这样的宏伟问题。所以本文也不想把线索牵扯到那些需要大学问的领域去,那会自讨没趣。所以本文就想要结束了。但是说了这么多,如果没有一个光明的尾巴,像这样的文章在老师眼里是不及格的。所以,容我再想想。
想起来了。
去年我的岳母从广东回来,在家里带我的一个侄儿。侄儿快三岁了,他妈妈给他换裤子,我的岳母大惊:你怎么还给他穿开裆裤呀?嫂子嘿嘿一笑:都是这么穿的,男孩子有什么关系嘛。我的岳母说,在三台当然没的啥子,要是在广东,穿开裆裤,他要被小朋友耻笑的。嫂子说,换尿布太麻烦了。岳母坚决地说:再麻烦也不能再给他穿开裆裤了!
我是多么的羡慕我的小侄儿啊,风气不同了,社会进步了。他的尊贵的屁股,在漫长的一生中,从此再也不会轻易被谁随便地看见。
收工!
2001-06-20于包家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