酬别令狐补阙
酬别令狐补阙①
惜别夏仍半,回途秋已期。那修直谏草② ,更赋赠行诗。锦段知无报③ ,青萍肯见疑④ ?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⑤ 。警露鹤辞侣⑥ ,吸风蝉抱枝⑦ 。弹冠如不问⑧ ,又到扫门时⑨ 。
【题解】
本篇是义山于开成五年移家长安后,再赴弘农时所作,本年冬辞去弘农尉。从这首诗中不难看出,义山与令狐绹之间已有裂痕。裂痕在未婚于王氏之前就已经存在。义山中进士,令狐绹起了很大作用。当时令狐绹为左补阙,令狐楚在兴元。令狐楚屡促义山入幕,义山并未立即成行。一方面是因为家中遇到困难,需要到外地聚粮;另一方面,慈母在济源,需要照顾;还有第三个方面的原因,义山没有明白说出。义山并不甘心于长期做幕僚,他希望做朝官,而且志气不小,“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他多次参加进士试,目的就在于释褐入仕。中进士之后,还要准备第二年春天应博学宏词试,哪有心思急于入令狐楚或王茂元之幕。《樊南文集补编·上令狐相公状六》:“伏以经年滞留,自春宴集,虽怀归苦,无其长道。而适远方俟于聚粮。即以今月二十七日东下,伏思自依门馆,行将十年,久负梯媒,方沾一第……虽济上汉中,风烟特异,而恩门故国,道里斯同。北堂之恋方深,东阁之知未谢。夙宵感激,去住彷徨。彼谢掾辞归,系情于皋垠;杨朱下泣,结念于路歧。以方兹辰,未偕卑素。况自今岁累蒙荣示,轸其漂泊,务以慰安。促曳裾之期,问改辕之日。五交辟而未盛,十从事而非贤。仰望辉光,不胜负荷,至中秋方遂专往。”义山于大和三年入令狐楚幕,至开成二年仍为楚之幕僚,投靠令狐九年之久方沾一第,受恩不足为讶。而令狐并未从青年人的前途着想,也不为其应宏博之试提供喘息时机,而急召其入幕做繁琐的文字工作,以为受恩当报。事实上,义山的命运掌握在令狐手中,应楚急召,驰赴兴元,为他草《请寻医表》,代草《遗表》,为令狐绹草《为令狐博士绪补阙绹谢宣祭表》,上令狐相公状多篇,次年又撰《奠相国令狐公文》,撰《彭阳公墓志铭》等。诗中所谓“锦段知无报”,是义山谦逊之辞;而“青萍肯见疑”真道出令狐绹的狭隘和狐疑心理。何况开成二年义山并未婚于王氏,学者多称义山婚于王氏是造成与令狐绹隔阂之根源,须知义山结婚是在应宏博试之后。而与令狐之裂痕出现在应宏博试之前。应试的成绩不差,考官周墀、李回已经录取他,有位中书长者说:“此人不堪。”把他的名字涂去。冯浩《玉溪生年谱》说:“中书长者,必令狐绹辈相厚之人。”说法不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助其中进士,毁之于宏博。义山明知吃了亏,但是不敢得罪令狐,因为他声势煊赫,惹不起。义山少俊多才,令狐楚当年培植他,也是为了利用他。至于令狐父子的为人,无正直可言。令狐楚在甘露事变中,惟恐得罪宦官以取祸,不惜出卖王涯,曰:“然,涯诚有谋,罪应死。”(见钱龙惕《玉溪生诗笺·有感二首》)义山在《有感二首》中对王涯无辜被戮深表痛惜。令狐绹本是庸才,胸襟褊狭,他对义山中进士后有某种疏远的迹象心存狐疑,有意在宏词试中作梗,做了鸱鸮腐鼠一类的坏事,使义山在仕进的途中惨遭失败,成了他一生的心病,终身的遗憾。从中也可以看出唐朝考试制度的黑暗,政治关系最重要,学识和才华无足轻重。令狐绹暗中打击义山,并且诋毁他“背恩”、“无行”,以掩盖造成关系破裂的深刻的政治原因,浅学之徒也把义山婚于王氏作为“背恩”的开始,何其荒谬!请读《有感二首》、《重有感》,其政治态度与见风使舵、苟且偷生的令狐氏是多么不同!仇士良虽以谋逆诬王涯,然未敢专杀。文宗夜召令狐楚,问他的态度,他依阿取容,讨好宦竖,使肆惨毒,置王涯于死地,罪责难逃。义山慨叹,“更无鹰隼与高秋”,对藩镇坐视于外,宰辅依违于内,表示极大的愤慨,难道同令狐的苟且可以同日而语吗?诚然,义山应宏词试失败之后,只好受王茂元之聘而入泾幕,他的悲伤心情并未平静下来,《安定城楼》、《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就是当时心境的写照。大约在开成三年的夏秋之交成婚于王氏,茂元爱其才,故以女嫁之,并不是看中他的什么政治条件,拉他入李党,以对付牛党,但客观上使义山与令狐进一步疏远。平心而论,义山是非常重感情的人,从他对崔戎及崔戎一家人的态度上看,从他对萧浣、郑亚的态度上看,岂是势利之徒?同时他也是一位是非爱憎十分清楚的人,他同刘蕡仅仅是一面之交,可是对刘的遭冤和夭折表示了最深切的同情和最大的愤慨,一再为其歌哭,实是为正义而歌哭。令狐绹诬他“无行”,《新唐书》本传也说他“诡薄无行”。“诡薄”言其为人轻佻,变化多端;“无行”即无道德。若从政治立场上看,义山官职卑微,不能掌握权要,没有损害任何人,做弘农尉能“活狱”,对朝廷的腐败丑恶敢直言、敢揭露,替无辜被贬的良吏哭诉,敢把矛头直刺昏庸的皇帝,没有做过一件黑良心的事,所谓“诡薄无行”,只有令狐出此言,此外,找不到第二人。若从男女关系上看,义山的确爱过一些身份不同的女性,如女冠、宫嫔、使府的婢女、歌妓等,须知唐代社会开放,泛爱是普遍现象,不独义山。义山每有所爱,就爱得深刻、真实,表现出某种痴情,绝无玩弄女性、不尊重女方人格的意思,所以他的爱情诗感人至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特别是自王氏死后,他不再续弦。“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才有述哀。”“兼之早岁,志在玄门,及到此都,更敦夙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上河东公启》)这比令狐使府中姬妾成群的情形要干净得多,高尚得多。“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文心雕龙·程器》)岂其然乎?其不然乎?董狐不存,史迁既往,后来的史家多半是封建统治者的传声器,所以新旧《唐书》本传那些诬枉义山的话不足为怪,不足为据。
【注释】
①酬:以诗文相赠答。令狐绹以开成二年为左补阙。冯浩、张采田以为此诗作于开成五年。
②直谏草:直谏之文书。四句谓己夏别秋回,又将远行,更劳令狐于修谏书之同时赋赠行之诗。
③锦段: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④青萍:宝剑名。二句谓令狐厚谊,己虽无报,然心念旧恩,故人岂有按剑之疑?
⑤二句谓己之通塞安危系于令狐也。
⑥警露:鹤性警,八月白露降,即高鸣相警,移徙所宿处。
⑦吸风:蝉遇风吹则紧抱枝条,不离故处。二句谓己在复杂的环境中知道警惕自守。
⑧弹冠:弹去帽子上的灰尘。喻准备出仕。
⑨扫门:《史记·齐悼惠王世家》说,魏勃少时欲见曹参,家贫无以自通,乃早夜于其门外清扫,曹参因以为舍人。二句谓令狐若因出仕而不理会,则己又将扫其门而恭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