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
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①
万草已凉露,开图披古松② 。青山遍沧海,此树生何峰孤根邈无倚,直立撑鸿濛④ 。端如君子身,挺若壮士胸。穋枝势夭矫,忽欲蟠拿空⑤ 。又如惊螭走,默与奔云逢⑥ 。孙枝擢细叶,旖旎狐裘茸⑦ 。邹颠蓐发软,丽姬眉黛浓⑧ 。视久眩目睛,倏忽变辉容⑨ 。竦削正稠直,婀娜旋甹条⑩ 。又如洞房冷,翠被张穹窿(11) 。亦若暨罗女,平旦妆颜容(12) 。细疑袭气母,猛若争神功(13) 。燕雀固寂寂,雾露常冲冲(14) 。重兰愧伤暮,碧竹惭空中(15) 。可集呈瑞凤,堪藏行雨龙(16) 。淮山桂偃蹇,蜀郡桑重童(17) 。枝条亮眇脆,灵气何由同?昔闻咸阳帝(18) ,近说嵇山侬。或著仙人号,或以大夫封。终南与清都(19) ,烟雨遥相通。安知夜夜意,不起西南风?美人昔清兴(20) ,重之犹月钟。宝笥十八九,香缇千万重。一旦鬼瞰室,稠叠张 罿。赤羽中要害,是非皆匆匆(21) 。生如碧海月,死践霜郊蓬。平生握中玩,散失随奴僮(22) 。我闻照妖镜(23) ,及与神剑锋(24) 。寓身会有地,不为凡物蒙(25) 。伊人秉兹图(26) ,顾盼择所从(27) 。而我为何者,开怀捧灵踪(28) 。报以漆鸣琴(29) ,悬之真珠栊(30) 。是时方暑夏,座内若严冬。忆昔谢驷骑(31) ,学仙玉阳东(32) 。千株尽若此,路入琼瑶宫(33) 。口咏玄云歌(34) ,手把金芙蓉(35) 。浓霭深霓袖(36) ,色映琅玕中(37) 。悲哉堕世网(38) ,去之若遗弓(39) 。形魄天坛上(40) ,海日高瞳瞳。终期紫鸾归(41) ,持寄扶桑翁(42) 。
【题解】
本篇是一首长篇五言古诗。诗人对画松作了多角度、多层面的刻画,并将其拟人化,赞美其孤高坚挺的品性,料想其终非凡物,遥接绛阙清都,终归仙境,从而表达了诗人功成身退的理想。气象宏伟,波澜迭起,层层咏叹,兴寄横生。学杜学韩,得其神髓。
【注释】
①李肱:唐宗室,开成二年进士,以榜元及第,与义山同时登第。遗:赠。李肱以画松赠义山,义山作五古长篇以答,书于两纸,共四十一韵。所谓四十韵,举其成数而已。
②首二句谓盛夏已去,天气转凉,值此初秋时节打开画卷,披览古松。中言“是时方暑夏”,是得画之时,首言“万草已凉露”,乃题诗之时。
③二句谓松涛如海,遍布群山,真不知所画古松生于何峰。
④二句谓松根外露,向远处延伸,似无所依傍;松干卓立,耸入云表。鸿濛:元气,大气。
⑤穋(音纠)枝:弯曲的枝条。夭矫:屈曲而有气势。蟠:盘绕。拿:牵引。二句谓树枝伸向空中,曲折纠缪,气势雄伟。
⑥二句谓树枝蜿蜒,若龙蛇惊走,直入云中。螭:传说中的蛟龙的一种。
⑦二句谓嫩枝生出细叶,茂密柔软若毛茸茸的狐裘。孙枝:幼嫩的新枝。擢:生发。旖旎:柔美、茂盛。成公绥《木兰赋》顾青翠之茂叶,繁旖旎之弱条。”
⑧部颠:雏颠,小孩的头顶。邹:雏之误写。蓐发:厚发。二句谓嫩枝细叶如儿童之发既厚而软,又如丽姬之眉翠而浓。
⑨二句谓久视画松,令人目眩神怡,似觉其辉容多变,美不胜收。以下写变化之状。
⑩二句谓树干挺直如削,枝叶婀娜多姿。稠直:又密又直。甹夆:牵引。《尔雅·释训》:“甹条,掣曳也。”注谓牵挽。”
(11)二句谓画松若中央隆起的圆盖,若张开的翠被,使人觉得阴凉,如幽冷的洞房。
(12)二句谓画松美丽鲜艳,若西施晨妆。暨罗女:西施。西施是春秋越国苎萝山鬻薪女子。苎萝山在诸暨县,故云暨罗女。平旦:清晨。
(13)二句谓画松笔触细腻,缜密处仿佛只有元气之母方能通过;笔触劲健,可与鬼斧神工争高下。袭:侵入。气母:元气之母,至初至微之气。
(14)二句谓古松高大,燕雀无力在树上停息或巢居,只有雾露往来滋润。
(15)二句谓丛兰虽香气袭人,然而受季节局限,与青松相比,自愧悲于迟暮。绿竹虽不畏寒冬,但与青松相比,自愧腹中虚空,不能坚实。
(16)二句谓此树高大不凡,可以藏龙集凤。谢跳《高松赋》:“集九仙之羽仪,栖五凤之光景。”呈瑞:显示吉祥。行雨:古代传说龙能兴云雨利万物。
(17)四句谓淮南小山笔下的桂树蜷曲多姿,《蜀志》记述蜀郡的桑树童童如车盖,然而桑桂枝条脆弱,哪里有此松之遒劲而具有灵气?淮山桂:淮南小山《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卷兮枝相缭。”偃蹇:夭矫、婉曲的样子。《蜀志》:“先主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高五丈余,遥望童童如小车盖。”重童,即童童,覆盖的样子。亮:信然,诚然。眇:细小。
(18)咸阳帝:秦始皇在咸阳称帝,故说咸阳帝。《汉官仪》:“始皇上封泰山,逢疾风暴雨,赖得松树,因覆其下,封为五大夫。”嵇山侬:指嵇康。《世说新语·容止篇》:“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侬:渠,他。四句谓昔闻秦始皇封松树为大夫,近闻松树乃嵇康之代称,或封五大夫,或名赤松子,皆言其品格之高尚,地位之尊贵。
(19)四句谓终南山与帝都清宫烟雨相接,安知松树夜夜向往帝宫之情意不因西南风而达于帝宫乎?此意暗喻诗人与李肱会有接近君王的时机。
(20)清兴:雅兴。月钟:朱鹤龄注引《集仙录》:“女仙鲁妙典居山,有钟一口,形如偃月,神人所送。”宝笥:储藏珠宝的竹器。香缇:散发出香气的橘红色的丝帛。四句谓往昔美人雅爱此画,重于珍奇之月钟,重于十八、十九箱之珠宝并千万匹之香缇。
(21)鬼瞰室:扬雄《解嘲》:“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李奇曰:“鬼神害盈而福谦。”稠叠:层层叠叠。 罿(luán tóng):捕野猪的网和捕鸟的网。赤羽:羽箭,有赤羽、白羽。四句谓此画的保有者一旦被坏人窥知,则处处密布罗网,遇杀身之祸,生平善恶皆不暇论,若云烟之消散。
(22)奴僮:僮仆四句谓画主生如海月,死入荒郊,生前掌握之宝,死后即由僮仆带走,散落民间。
(23)照妖镜:《西京杂记》:“(汉)宣帝系狱,臂上犹带身毒宝镜一枚,如八株钱。旧传此镜照见妖魅,佩之者为天神所福。帝崩,镜不知所在。”
(24)神剑锋:《吴越春秋》:“湛卢之剑,恶阖闾无道,乃去而出,水行如楚。楚昭王卧而寤,得之于床。风胡子曰:‘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寄气托灵,出之有神,服之有威,可以折冲拒敌。然人君有逆理之谋,其剑即出,故去无道以就有道。’”
(25)蒙:蒙蔽。四句谓汉宣之镜、吴王之剑,寄身有地,终不为凡物所蔽。借以说明画松不会久遗尘埃,必为识者所赏。
(26)伊人:谓李肱。
(27)所从:所适。
(28)开怀:开颜。灵踪:指画松,作者视之为灵迹。四句谓李肱持画择所适者,不意乃赠我,我欣然受此宝迹。
(29)漆鸣琴:鲍令晖(鲍照妹)诗《拟客从远方来》:“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
(30)真珠栊:谓珠帘。四句谓我既受画松,复报之以漆鸣琴,且悬画于珠帘观赏,见其凛然之状,顿觉室内清凉,虽夏犹冬也。
(31)驷骑:原为四骑,今依冯注改为驷骑,指车驾。
(32)玉阳东:玉阳山是王屋山支脉,其山有二,东西对峙,东玉阳山在济源县西二十里,唐睿宗女玉真公主修道于此,西玉阳山亦其栖息之所。李商隐大约在大和九年(835年)到开成二年(837年)间,即第二次应举失败到第三次赴京应试之间曾在东玉阳山隐居学道。
(33)琼瑶宫:道教所谓神仙居所,此指李商隐学道所居道观。四句谓回忆从前辞谢聘用,学道于玉阳山,在通往琼瑶宫的道路上,但见千株古松,恰如李肱所赠之画。
(34)《玄云歌》:曲名。班固《汉武内传》:“(西王母)又命侍女安法婴歌玄云之曲。”
(35)金芙蓉:金莲花。《乐府·子夜歌》:“玉藕金芙蓉。”李白《庐山谣》:“手把芙蓉朝玉京。”
(36)浓霭:深深的雾霭。深霓袖:长长的霓裳衣袖。《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
(37)琅玕:谓竹。四句谓从前在玉阳山学道时,口唱《玄云曲》,手持金莲花,身着霓裳翠袖,在云雾缭绕的山中,在松竹环绕的宫殿里穿梭而行,好不快活!
(38)世网:尘网。
(39)遗弓:《孔子家语》:“楚共王出游,亡其乌号之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
(40)天坛:王屋山绝顶曰天坛。道书十大洞天,王屋山洞为第一。曈曈:日初升渐明之貌。四句谓己不幸堕入尘网,故离此松竹掩映之道观,若楚人失弓,不复求矣。我今对此画松,不觉神驰故山,形魄仿佛已在天坛之上,望见海日初升。
(41)紫鸾:凤凰一类的神鸟。
(42)扶桑翁:道书所称扶桑大帝君。扶桑,神木名。《十洲记》:“扶桑在碧海中,地方万里,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有椹树长数千丈,大二千余围,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名扶桑。其椹赤色,九千岁一生,仙人食之,一体皆作金光色。”末二句谓期望自己终能如紫鸾之归去,持画松寄扶桑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