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井双桐
景阳宫井双桐①
秋港菱花干② ,玉盘明月蚀③ 。血渗两枯心④ ,情多去未得。徒经白门伴⑤ ,不见丹山客⑥ 。未待刻作人⑦ ,愁多有魂魄⑧ 。谁将玉盘与⑨ ,不死翻相误。天更阔于江,孙枝觅郎主⑩ 。昔妒邻宫槐(11) ,道类双眉敛(12) 。今日繁红樱(13) ,抛人占长簟。翠襦不禁绽(14) ,留泪啼天眼。寒灰劫尽问方知(15) ,石羊不去谁相绊(16) ?
【题解】
本篇所写的内容属咏史一类,但写得非常隐僻,注家多以为另有寄托。程梦星以为此诗为杜秋娘归金陵而作,张采田从其说,又加以发挥。冯浩以为此诗与《燕台诗》“桃叶桃根双姊妹”所咏同为一事,艳情所寄,确有二美,且谓“石羊”暗喻杨嗣复。苏雪林《唐诗概论》说:“商隐所爱宫嫔,姓卢,浙东人,一名飞鸾,一名轻凤。旧侍敬宗为舞女,后入文宗后宫,生子蒋王宗俭。然文宗方宠杨贤妃,不常临幸,二人乃在外招寻面首,与商隐相识,常于曲江相会。开成四年,文宗以追理谗毁庄恪太子案杀宫使十人,卢氏姊妹畏罪投井死。商隐集中碧瓦、拟意、镜槛、曲江、曲水、景阳宫井双桐、景阳井以及鸾凤、卢莫愁之诗,皆记此事经过。”刘、余《集解》以为“似是借咏宫嫔年衰出居于民间者”。叶氏《疏注》曰:“当然不是一般咏古的作品,一定另有寄托,可是比拟隐晦,使人无从稽考,诚如朱彝尊所说‘只可阙疑’了。”义山的诗,有相当多的一部分设覆置谜,字面上说的是一套,而影射的内容又是另一套,因此解释起来,须先从字面上解释一遍,再将影射的内容复释一遍,有些地方甚至还要加上第三次解释。《景阳宫井双桐》一诗所影射的内容究竟为何?很难有准确的答案。为谨慎起见,这里作为咏史诗仅从字面上解说一通,至于影射的内容,只好阙而不说了。首二句谓景阳宫井已经干涸,这面玉镜已失去光泽。三、四句谓井畔之双桐(张、孔二美人的象征)已枯,其心中之血已渗尽;但有比生命更长久的情爱仍在,故井虽废而双桐不去也。五、六句谓“玉死桐枯凤不来”,徒有乌鸦过此耳。七、八句谓虽未将双桐刻作张、孔之形貌,可是视其多愁之状,则张、孔之精魂已寄其上了。九、十句谓是谁让陈后主逃入井中(实际是说后主自己的主意),结果他却忍辱偷生背弃双美而去也。十一、十二句谓后主北去,天各一方,比广阔的长江隔得更远,张、孔的魂魄欲觅故君则难上难也。十三、十四句谓双桐昔日曾嫉妒宫槐,暗喻张、孔曾嫉妒其他宫娥之敛眉邀宠也。十五、十六句谓如今惟见红樱繁盛,任人铺簟其下观赏,竟撇开双桐不顾,暗喻国破家亡后,长簟卧新人也。十七、十八句谓桐叶在风雨中破裂,处处如开天眼,雨露下注,如向天悲泣而流泪也。末二句谓江山易主,劫后方知,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昔时人已殁,惟墓前荒草中之石羊不去,可以作为历史的见证。写兴亡之史实,让形象说话,让感觉说话,诗人自己不说,这是义山过人之处,杜少陵不可企及也。
【注释】
①景阳井:南朝陈景阳殿之井,又名胭脂井。祯明三年,隋兵南下过江,攻占台城,后主闻兵至,与张妃丽华及孔贵嫔俱入井中。至夜,为隋兵所执。后人因称此井为“辱井”。故址在今南京市玄武湖侧。双桐:魏明帝曹睿《猛虎行》双桐生空井,枝叶自相加。”
②菱花:指铜镜。此借以喻井。菱花干:井已枯竭。
③玉盘明月:也是比喻井。蚀:谓玉盘一般的明月已隐没。两句皆谓井枯。
④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嫔于宫井为隋兵所执,晋王杨广命斩张、孔于青溪中桥。后主与王公百司同至长安,隋文帝给赐甚厚,班同三品,以仁寿四年十一月终于洛阳,年五十二。“两枯心”谓张、孔。
⑤白门:建康城西门。西方金,金气白,故称白门。南朝民歌《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白门伴:指乌鸦。
⑥丹山客:谓凤凰。见《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因成二绝》其一注。
⑦《拾遗记》:“(汉武帝)诏李少君曰:‘朕思李夫人,其可得乎?’少君曰:‘可遥见,不可同于帷幄,暗海有潜英之石……刻之为人像,不异真人……’得此石,即命工人依先图刻作夫人形,刻成置于轻纱幕里,宛若生时。”
⑧冯注:“不必雕刻,固已魂魄如人,直以双桐作张、孔二美人看。”
⑨玉盘:仍指景阳井。《南史·陈本纪下》:“韩擒自南掖门入。城内文武百司皆遁出,唯尚书仆射袁宪、后阁舍人夏侯公韵侍侧。宪劝端坐殿上,正色以待之。后主曰:‘锋刃之下,未可及当,吾自有计。’乃逃于井。”冯曰:“入井非他人所劝,故曰:‘谁将玉盘与?’”
⑩孙枝:《文选》嵇康《琴赋》:“乃斫孙枝。”注:“郑玄《周礼》注曰:‘孙,竹枝根之未生者也。’盖桐孙亦然。”孙枝,即树的嫩枝。自本而生出者为子干,自子干而生者为孙枝。郎主:即主人。
(11)宫槐:守宫槐。槐树的一种。《尔雅·释木》:“守宫槐,叶昼聂宵炕。”疏:“聂,合也;炕,张也;言其叶昼合夜开者。”
(12)《南史·张贵妃传》:“后主即位,拜为贵妃。性聪敏,甚被宠遇。后主始以始兴王叔陵之乱,被伤,卧于承香殿。时诸姬并不得进,唯贵妃侍焉。”二句言槐叶之合如眉之敛,故妒之。
(13)《晋书·载记》第六:“石季龙,勒之从子也……季龙宠惑优僮郑樱桃而杀郭氏,更纳清河崔氏女,樱桃又谮而杀之。”此以红樱喻后来之受宠者。
(14)翠襦:喻桐叶。绽:破。
(15)寒灰劫尽:见《寄恼韩同年》注。
(16)石羊:墓前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