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四首
其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① ,麝熏微度绣芙蓉② 。刘郎已恨蓬山远③ ,更隔蓬山一万重。
【题解】
第一首是一别无会的失恋的诗。首联谓所思之人有约不来,去无消息,使我梦绕魂牵;醒后惟见残月,惟闻晨钟,天已明矣。次联上句追忆梦中情景,因远别而痛哭,泣不成声,唤她不应;下句谓醒后因强烈思念而匆忙写成情书,以至于墨犹未浓。三联谓室中“蜡照半笼”、“麝熏微度”,皆是为伊人到来所作的准备,可这一切徒劳无用,反成为对自己的嘲讽。末联谓本恨咫尺天涯,如今伊人远去,永无会期,令人抱恨无穷。
【注释】
①蜡照:烛光。金翡翠:用金丝线绣成翡翠鸟图形的灯罩。因罩住上半部灯光,所以说“半笼”。
②麝熏:麝香的香气。古代富贵人家用麝香等名贵香料放在香炉中熏被帐。绣芙蓉:绣有荷花的帐子。《长恨歌》:“芙蓉帐暖度春宵。”
③刘郎:刘晨。此以刘郎自指。相传东汉永平年间,浙江剡县人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留居半年后才回家,子孙已七世。后复上天台访女,已不可寻。蓬山:蓬莱仙境。此指对方所居之地。
其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① ,芙蓉塘外有轻雷② 。金蟾啮锁烧香入③ ,玉虎牵丝汲井回④ 。贾氏窥帘韩掾少⑤ ,宓妃留枕魏王才⑥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题解】
第二首并不是第一首的继续,而是另一首爱情诗,写出了从有望到绝望的爱情心理过程,象征的意味十足,正是义山才力惊绝超人之处。首联写细雨轻雷由远而近,这是情爱即将到来的象征。本是诗人自己的渴求,却想象为女方的感受。次联想象所思女子于室内添香,于室外汲水,进出孤单,寂寞而有所期待。金蟾香炉开关紧闭,只要打开鼻钮,即可以放入香料;汲井虽深,只要转动辘轳,牵动井索,也就不断有清水可尝。诗人不说自以为有指望,却想象女方有所期待。前四句写爱情心理何等细腻微妙。三联谓贾女爱韩寿少年英俊,宓妃爱曹植才华过人,窥帘留枕,各随人愿也。自顾生平,我岂有此哉!故末尾有“寸灰”之叹也。末联自警曰:莫让爱情之花像春花那样舒枝怒放,热烈的爱恋会带来更多的失望和悲伤。从希望与追求到失望与幻灭,千言万语道不尽,而诗人只用“一寸相思一寸灰”说尽了。这样高度的集中概括,这样深刻的人生体验,义山之外,不知能有几人?
【注释】
①飒飒:风声。楚辞《九歌·山鬼》:“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此指风雨声。
②芙蓉塘:荷塘。轻雷:古诗:“雷隐隐,感妾心。侧耳听非车音。”
③金蟾:指镀金的蛤蟆状香炉。啮:咬住。锁:指香炉的鼻钮,可以开闭,放入香料。
④玉虎:用玉石装饰的虎形辘轳。丝:指井索。汲井回:不断地把井水汲引上来。
⑤贾氏:贾充的女儿。《世说新语·惑溺》:“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贾女于青锁中见寿,悦之,与之通。充见女盛自拂拭,又闻寿有异香之气(是外国所贡,一著人衣,历月不歇),充疑寿与女通,取左右婢拷问之,婢以状言,充秘之,以女妻寿。”
⑥宓妃:传说伏羲氏之女,溺死于洛水,遂为洛神。此借指曹丕的妃子甄后。曹植曾求娶甄氏(袁绍的中子袁熙之妻,在官渡之战中被俘),曹操却将她许给曹丕。甄氏被郭后谗死,曹丕将她的遗物玉镂金带枕给了曹植。植离京归鄄城途中,在洛水边上宿,梦见甄后对他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遂用荐枕席,欢情交集。传说植因感其事而作《洛神赋》。
其三
含情春晼晚① ,暂见夜阑干② 。楼响将登怯,帘烘欲过难③ 。多羞钗上燕④ ,真愧镜中鸾⑤ 。归去横塘晓,华星送宝鞍⑥ 。
【题解】
第三首写自己欲与所思之人相会,终因楼上人多、自己胆怯而未成。首联写夕阳含情西坠,夜幕降临,正是约会之时。次联谓将要登楼与伊人相会,因响声大怕被人听见而却步;更因为伊人住在高楼上,欲通过人声喧闹之下层.瞒过众人耳目非常困难。三联谓自愧不如燕钗鸾镜能伴随伊人身影。末谓凌晨独自骑马归去,惟明星空照宝鞍也。
【注释】
①晼晚:日暮阳光暗淡。
②阑干:纵横弥漫。此指夜色苍茫。
③帘烘:帘内闹哄哄。
④钗上燕:即玉燕钗,刻成燕子形状的玉钗。又见《圣女词》(松篁台殿)注。
⑤此用孤鸾睹影悲鸣事,参见《陈后宫诗》注。
⑥华星:明星。
其四
何处哀筝随急管① ,樱花永巷垂杨岸② 。东家老女嫁不售③ ,白日当天三月半④ 。溧阳公主年十四⑤ ,清明暖后同墙看。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题解】
第四首为七言古诗,以东家老女自喻,以溧阳公主比仕宦得意之新贵,写自己的牢骚不平。前四句谓哀弦急管催送春天归去,东家老女已失去青春,嫁而不售。这是诗人仕途失意的心理感受。五六句谓贵家之女,少小已嫁,心满意足。喻新贵新宠之逢时得志。末二句谓相形之下,不得不归而叹息,然无人问津,惟梁间燕子知之耳。
四首无题诗,前三首是艳情诗,后一首是寓言诗。所谓艳情诗,因长期为幕僚,故诗中多牵情寄恨之语,所指大致为主人姬妾侍女。事幻而情真,旨远而意深。此种风格是从《离骚》、《九歌》中学得的。
【注释】
①哀筝:谓筝声清切动人,故曰哀筝。曹丕《与吴质书》:“高谈娱心,哀筝顺耳。”急管:谓笛声激越,故曰急管。鲍照《白纻歌》:“古称渌水今白纻,催弦急管为君舞。”
②永巷:深巷。
③东家:邻居。《战国策》:“处女无媒,老且不嫁。舍媒而自炫,敝而不售。”
④白日当天:日之方中。喻人到中年。三月半:春已去矣。
⑤溧阳公主:梁简文帝之女。年十四,有美色,侯景纳为妾。大宝元年三月,请简文禊饮于乐游苑。上还宫,景与公主共据御床南面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