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
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①
沛国东风吹大泽② ,蒲青柳碧春一色③ 。我来不见隆准人④ ,沥酒空余庙中客⑤ 。东同舍鸳与鸾⑥ ,酒酣劝我悬征鞍⑦ 。蓝山宝肆不可入⑧ ,玉中仍是青琅玕⑨ 。武威将军使中侠⑩ ,少年箭道惊杨叶(11) 。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12) 。诘旦九门传奏章(13) ,高车大马来煌煌(14) 。路逢邹枚不暇揖(15) ,腊月大雪过大梁(16) 。忆昔公为会昌宰(17) ,我时入谒虚怀待(18) 。众中赏我赋高唐(19) ,回看屈宋由年辈(20) 。公事武皇为铁冠(21) ,历厅请我相所难。我时憔悴在书阁(22) ,卧枕芸香春夜阑。明年赴辟下昭桂(23) ,东郊恸哭辞兄弟(24) 。韩公堆上跋马时(25) ,回望秦川树如莽(26) 。依稀南指阳台云(27) ,鲤鱼食钩猿失群(28) 。湘妃庙下已春尽(29) ,虞帝城前初日曛(30) 。谢游桥上澄江馆(31) ,下望山城如一弹(32) 。鹧鸪声苦晓惊眠(33) ,朱槿花娇晚相伴(34) 。顷之失职辞南风(35) ,破帆坏桨荆江中(36) 。斩蛟破璧不无意,平生自许非匆匆。归来寂寞灵台下(37) ,著破蓝衫出无马(38) 。天官补吏府中趋(39) ,玉骨瘦来无一把。手封狴牢屯制囚(40) ,直厅印锁黄昏愁(41) 。平明赤帖使修表(42) ,上贺嫖姚收贼州(43) 。旧山万仞青霞外(44) ,望见扶桑出东海(45) 。爱君忧国去未能,白道青松了然在(46) 。此时闻有燕昭台(47) ,挺身东望心眼开。且吟王粲从军乐(48) ,不赋渊明归去来(49) 。彭门十万皆雄勇(50) ,首戴公恩若山重。廷评日下握灵蛇(51) ,书记眠时吞彩凤(52) 。之子夫君郑与裴(53) ,何甥谢舅当世才(54) 。青袍白简风流极(55) ,碧沼红莲倾倒开(56) 。我生粗疏不足数(57) ,梁父哀吟鸲鹆舞(58) 。横行阔视倚公怜,狂来笔力如牛弩(59) 。借酒祝公千万年(60) ,吾徒礼分常周旋(61) 。收旗卧鼓相天子(62) ,相门出相光青史(63) 。
【题解】
义山为卢弘止幕府掌书记,感激知遇,故直抒胸臆,历述自会昌之末至大中三年入徐幕这一段曲折的经过,一吐为快。通篇傲岸激昂,儒酸一洗,沉郁顿挫之气,时时震荡于其中,一变绮艳之风,别具峥嵘之骨。盖义山才高,无体不工’能今能古,自出机杼,不必乞灵于李杜也。
【注释】
①四同舍:四位同僚。即诗中所谓“之子夫君郑与裴,何甥谢舅当世才”者。本篇作于卢弘止徐州幕府。全诗每四句转韵,末叠用二句转韵,以急节终之。
②沛国:故秦泗水郡,高祖改沛郡,故城在今江苏沛县东。大泽:指古代沛邑的大泽。《史记》:“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母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③蒲:指蒲柳,即水杨。
④隆准人:《史记》:“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
⑤沥酒:滤酒。庙:沛郡有高祖庙。此句说庙中只有自己一人徐徐斟酒祭奠高祖。
⑥征东同舍:指武宁节度使卢弘止徐州幕府之同僚。鸳与鸾:形容同僚才俊相处和睦。
⑦悬征鞍:谓安于卢幕,挂鞍以示不再往别处任职。
⑧蓝山:蓝田山,在陕西蓝田县东,山出美玉故又名玉山。肆,市集贸易之处。
⑨青琅玕:青玉。张衡四愁诗:“美人赠我青琅玕。”二句谓卢幕如蓝山宝肆,都是上品美玉,我不及同舍,不宜阑入也。
⑩武威将军:谓卢弘止。使中侠:节度使中有侠义者。
(11)惊杨叶:谓箭术精妙,百发百中。养由基,春秋楚人,善射,去柳叶百步而射,百发百中。
(12)《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二句谓卢弘止不仅战功高,而且会评论文章,同情我困守秋斋,理想成为梦幻。
(13)诘旦:明旦,明朝。九门:指帝王宫殿。奏章:向朝廷奏事的章表。
(14)煌煌:辉煌,煊赫。二句谓卢弘止上奏朝廷辟我为幕僚,并派高车大马接我赴任。
(15)邹枚:邹阳、枚乘:西汉文学家,梁孝王门客。揖:拱手礼。此以邹枚指大梁文士、幕僚。
(16)大梁:河南开封市。
(17)会昌宰:会昌县令。
(18)谒:晋见。二句叙初见卢弘止。
(19)高唐:《高唐赋》见《文选》,传为宋玉作,写楚襄王游高唐宫馆梦见巫山神女事。
(20)年辈:同辈人。二句谓弘止赏我撰成《高唐赋》一类的作品,说可以同屈宋之作相比。
(21)公:指弘止。武皇:谓唐武宗。铁冠:御史大夫、中丞的法冠以铁为柱,故称铁冠。卢弘止会昌二年为御史中丞。其时义山重入秘书省,不久即罹母忧。二句谓弘止为御史台之职时,曾历厅相请,为其帮助解决疑难之事。
(22)书阁:藏书之秘阁。芸香:见《哭刘司户二首》注。
(23)昭桂:昭州、桂州,俱属岭南道。
(24)东郊:长安城东郊。兄弟:弟羲叟登进士第,其时在长安。二句叙大中元年随郑亚赴桂管任观察支使兼掌书记。
(25)韩公堆:驿名,在蓝田县南二十五里,又名桓公堆。跋马:勒马使回转也。
(26)秦川:此指长安一带。荠:荠菜。树如荠,谓遥望树林密如荠菜。
(27)阳台云:宋玉《高唐赋序》:“昔先王尝游高唐,梦见一妇人,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句谓南指荆楚。
(28)鲤鱼食钩:隐指为生计所迫而赴桂幕。猿失群:隐喻远离家人及亲友。
(29)黄陵庙在湘阴县北四十里,祀舜二妃。四月至长沙,故云“至春尽”。
(30)虞帝城:桂州舜庙在虞山之下。五月抵桂州。曛:热也,暖也。
(31)谢游桥及澄江馆按冯浩说当在桂州境。谢朓可能到此游历,故取“澄江静如练”之意。
(32)山城:谓桂林。如一弹:谓桂林乃一小山城,如一弹丸。
(33)鹧鸪:鸟名。其鸣声如“行不得也哥哥”,易引起游子思乡之愁。
(34)朱槿花:见《朱槿花》二首注。
(35)失职:罢幕职。辞南风:离桂管。大中二年春,郑亚贬循州,义山北归,至潭州李回幕为他写了《贺马相公(植)登庸启》,李回未聘用义山。于是北上洞庭,入荆江。下句“破帆坏桨”是舟行遇风实况。
(36)斩蛟:《博物志》:“澹台子羽济河,赍千金之璧。阳侯波起,两蛟来船。子羽左操璧,右操剑,击蛟皆死。既渡,以璧投于河,河伯跃而归之。子羽毁璧而去。”此承上“破帆坏桨”而言,谓蛟龙为恶,欺我失职之人,我则怀有斩蛟破璧之气概,平生自信不畏邪恶,决非遽然有此胆识也。
(37)灵台:在鄠县(今陕西户县)东。《后汉书·第五伦传》注引《三辅决录》:“第五颉,伦之少子,洛阳无故人,乡里无田宅,客止灵台中,或十日不炊。”此自谓归京后困顿如第五颉。
(38)著:穿。蓝衫,青袍。
(39)天官:指吏部。周礼分设六官,以冢宰为天官,乃百官之长。吏部主管官吏的选任考核等。补吏:选补官吏。义山归京后,被吏部选补为京兆府周至县尉。第二年春初,与县令一道拜见京兆府尹,府尹留他代理法曹参军,掌章奏,故得奔走于府中。古乐府《陌上桑》:“冉冉府中趋。”
(40)狴牢:监狱。俗传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四曰狴犴,形似虎,有威力,故图画其形于狱门。屯:聚集。制囚:君主下令扣押之囚犯。法曹参军掌管监狱,封牢、印锁是常事。
(41)直厅:在府厅值班住宿。印锁:给印盒上锁,以免盗用印鉴。
(42)平明:天刚亮的时候。赤帖:红纸帖子,用来写贺表。修表:撰写表文。
(43)嫖姚:此以霍去病借指收复三州七关诸将领。大中三年正月,吐蕃宰相论恐热以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等七关军民归国,诏灵武节度使朱叔明、邠宁节度使张景绪等各出兵应接。
(44)旧山:指故乡附近的王屋山,绝顶名天坛。
(45)扶桑:谓日出处。
(46)以上四句谓旧山高出云表,青年时代学道求仙之地,青松白道仍在,令我不胜向往;因为忧国思君,故未便归隐。
(47)燕昭台:见《燕台诗四首》题注。此指卢弘止徐州幕府。
(48)王粲《从军诗》:“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
(49)陶渊明有《归去来兮辞》,东晋义熙二年解印离职时作。
(50)彭门:《旧唐书·地理志》:“徐州彭城郡,属河南道。”《旧唐书·懿宗纪》:“王智兴得徐州,召募凶豪之卒二千人,号曰银刀、雕旗、门枪、挟马等军,番宿衙城。”又《卢弘止传》:“徐方自王智兴之后,军士骄怠,有银刀都尤甚,前后屡逐主帅。弘止在镇期年,去其首恶,喻之忠义,讫于受代,军旅无哗。”二句谓徐州军士皆拥戴弘止。
(51)廷评:即廷尉平,官名。掌评决诏狱事。握灵蛇:谓掌握写文章秘诀。曹植《与杨德祖书》:“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
(52)书记:掌管书牍记录的官员。吞彩凤:《幽明录》:“桂阳罗君章,不属意学问。常昼寝,梦得一鸟,五色杂耀,不似人间物,梦中因取吞之,遂勤学,读《九经》,以清才称。”二句赞卢幕文职同僚富于才华,擅长写作。
(53)之子:子也,对人的尊称。本于《诗经》。夫君:对男子的敬称。本于楚辞。《九歌·湘君》:“望夫君兮未来。”
(54)何甥谢舅:同僚中有甥舅关系者。《南史·宋武帝纪》:“何无忌,刘牢之外甥,酷似其舅。”谢舅当用谢安,安有甥羊昙也。二句美幕府中武官。
(55)白简:六品以下官员所执竹木手板。
(56)此以红莲形容同舍貌美。
(57)粗疏:粗鲁疏略。不足数:不算什么。此自谦之词。
(58)梁父吟:乐府古曲名。《三国志·诸葛亮传》:“诸葛亮好为《梁父吟》,自比管仲、乐毅。”鸲鹆舞:《晋书·谢尚传》:“司徒王导辟为掾。始到府通谒,导以其有胜会,谓曰:‘闻君能作鸲鹆舞,一坐倾想,宁有此理不?’尚曰:‘佳。’便著衣帻而舞。导令坐者抚掌击节,尚俯仰在中,傍若无人,其率诣如此。”此句谓己天性豪迈倜傥,任放天真。
(59)牛弩:以牛皮筋为弦、牛角为弓饰的大弩。二句谓有弘止的怜爱,自己无所顾忌;豪兴大发时,奋笔疾书,如千钧之弩发,势来不可挡,势去不可遏。义山以诗名,也是一位书法家。
(60)借酒:客套话。谓借卢幕之酒祝卢长寿。
(61)礼分:礼数,礼仪的等级。此言下级服从上级,常追随之。
(62)收旗卧鼓:《南史》:“王僧辩军攻巴陵,分命众军乘城固守,偃旗卧鼓,安若无人。”此言凯旋归来,上朝辅佐天子而为宰相。
(63)卢氏大房、二房、三房皆有宰相,弘止系四房,未有相,故以颂之。光:荣耀。青史:古以竹简记事,故称史籍为青史。结尾预祝弘止入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