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怀,寄献尚书
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怀,寄献尚书①
下客依莲幕② ,明公念竹林③ 。纵然膺使命④ ,何以奉徽音⑤ ?投刺虽伤晚⑥ ,酬恩岂在今⑦ !迎来新琐闼⑧ ,从到碧瑶岑⑨ 。水势初知海⑩ ,天文始识参(11) 。固惭非贾谊,唯恐后陈琳(12) 。前席惊虚辱(13) ,华樽许细斟(14) 。尚怜秦痔苦(15) ,不遣楚醪沉(16) 。既载从戎笔(17) ,仍披选胜襟(18) 。泷通伏波柱(19) ,帘对有虞琴(20) 。宅与严城接,门藏别岫深(21) 。阁凉松冉冉,堂静桂森森。社内容周续(22) ,乡中保展禽(23) 。白衣居士访(24) ,乌帽逸人寻(25) 。佞佛将成缚(26) ,耽书或类淫(27) 。长怀五羖赎(28) ,终著九州箴(29) 。良讯封鸳绮(30) ,余光借玳簪(31) 。张衡愁浩浩(32) ,沈约瘦愔愔(33) 。芦白疑粘鬓,枫丹欲照心。归期无雁报,旅抱有猿侵。短日安能驻?低云只有阴。乱鸦冲晒网(34) ,寒女簇遥砧(35) 。东道违宁久(36) ,西园望不禁(37) 。江生魂黯黯(38) ,泉客泪涔涔(39) 。逸翰应藏法(40) ,高辞肯浪吟(41) ?数须传庾翼(42) ,莫独与卢谌(43) 。假寐凭书簏(44) ,哀吟叩剑镡(45) 。未尝贪偃息(46) ,那复议登临!彼美回清镜(47) ,其谁受曲针(48) ?人皆向燕路(49) ,无乃费黄金(50) !
【题解】
开始四句谓己依从郑亚幕,郑亚怀念宗叔郑肃,因此奉命往使江陵;受到如此信用,只恐完不成任务,难报佳音。“投刺”四句谓投奔郑幕恨晚,但酬报知遇之恩将永远不变,所以跟随郑到桂州府,见到了桂林山水。“水势”四句谓桂林郡滨海,第一次见到海水之浩淼迷茫,仰观星象,知与家人相隔遥远。固然才能不如贾谊,但是掌书记之职,草拟书表不肯落后于陈琳。“前席”四句谓受郑殊遇,如同文帝亲近贾生,曹操之款待文士;不让自己受苦,亦不令己饮至大醉,体贴入微。以上写自己随郑到桂州及所受优待。“既载”四句谓既为幕僚,仍于寻幽探胜之时,披襟共赏,意趣相投;伏波岩下的急流,虞山下的舜庙,都亲自往观。“宅与”四句谓己寓所临近府城(《晚晴》有“深居俯夹城”句),隐于别岫深处,楼阁外有青松柔条冉冉,凉爽惬意;庭堂幽静,庭前桂树森森。“社内”四句谓府主容许我结社学佛,众人皆知我谨慎自爱;来访者多是没有功名之人或隐逸之士。“佞佛”四句谓己佞佛、嗜书,感激郑亚高薪聘用,使于各地,为掌书记。以上写幕府生活之闲雅。“良讯”四句谓奉书信往使江陵,郑亚给以资助,自己多愁而体弱,受到体贴照顾。“芦白”四句谓出使时正值初冬,芦花白,枫叶红,芦白似欲粘鬓,鬓毛将白也;枫红似照我心,丹心不渝也。归期将在明年春天,无南飞之雁报信也,旅途愁绪纷纭,哀猿令我神伤也。“短日”四句谓冬天日短,阴云低垂,乱飞之鸦冲击晾晒的渔网,远处响起妇女捣衣的砧声。“东道”四句谓奉使江陵,离开桂幕为时不久,却屡屡回望桂幕游宴情景;此别似江淹的黯然销魂,似鲛人的珠泪涔涔不禁。以上写途中所见所感。“逸翰”四句谓郑亚曾寄信及诗文相赠,书法美妙,文词高丽。另有寄他人的诗作,亦同时见之。“假寐”四句谓枕着书箱和衣而睡,有时叩剑发出哀吟,途中未曾贪睡,哪会想到登临游览?“彼美”四句谓郑亚鉴照洞明,自己不会受委屈;人皆别向,见利忘义者多也。此必有小人离间,故反复表明心迹,不负郑亚。宣宗大中初年,牛党得势,政局对李德裕、郑亚极为不利,而义山敢于在李党危惧之时跟随郑亚,不改初衷,确实不容易。本诗波澜壮阔,笔触细腻,属对精工,缠绵真挚,一往情深。
【注释】
①大中元年冬十月,义山奉郑亚之命赴南郡(治所在江陵)谒见荆南节度使郑肃,途中作此诗寄郑亚。岑仲勉《玉溪生年谱会笺平质》曰:“《笺》三沿冯说,谓‘节镇例兼尚书,史多不具’。‘例兼’固非是,且桂管只观察,亚又是初授及外贬,无缘带尚书也。”郑亚,字子佐,元和十五年进士。李德裕高其才,出镇浙西,辟为从事。会昌初始入朝,为监察御史,累迁刑部郎中。中丞李回奏知杂事,迁谏议大夫、给事中。德裕罢相,郑亚出为桂州刺史、桂管观察使,带御史中丞衔。题目“寄献尚书”,可能文字有误。
②下客:义山自谓。《战国策·齐策》:“(冯谖)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莲幕:见《寄成都高、苗二从事》注。
③原注:“公与江陵相国谱叙叔侄。”明公:对长官的尊称。此指郑亚。竹林:竹林七贤,有阮籍、嵇康、山涛、向秀、王戎、刘伶、阮咸等人,其中阮籍、阮咸是叔侄关系。据《新唐书·宰相表》,会昌五年,郑肃以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宣宗即位,罢为荆南节度使。郑肃与亚同宗,为叔侄关系。“江陵相国”指郑肃。
④膺:受
⑤徽音:德音,佳讯。
⑥刺:名片。投刺:递上名片求见。古代在竹简上刺上名字、爵里,相当于今日的名片。《魏志·夏侯渊传》注:“人一奏刺,书其乡邑名氏,世所谓爵里刺。”爵里刺,如同今之履历、简历。
⑦冯浩曰:“报恩将毕生以之也。”
⑧琐闼:刻镂成连环花纹的宫门。
⑨碧瑶岑:取韩愈《桂州》诗“山如碧玉簪”之意。
⑩桂林郡滨海,故云。
(11)参:参星。参、商二星,其出没不相见也。《文选》苏子卿诗:“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12)贾谊:见《安定城楼》注。陈琳:建安七子之一,先为大将军何进主簿,后依袁绍。袁绍败,归曹操,管记室。
(13)前席:《史记·屈贾列传》:“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移身坐到坐垫前端靠拢贾谊),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
(14)暗用建安作家在邺中游宴事。
(15)痔苦:《庄子·列御寇》:“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郑亚深知义山不善巴结。
(16)楚醪:楚地出产的酒。
(17)载笔:携带文具做记录之事。从戎:指入幕。
(18)选胜:寻访风景名胜。披襟:投分披襟,趣味相投。
(19)泷:急流奔湍。伏波柱:马援为伏波将军,征交趾,立铜柱,为汉之极界。见《后汉书·马援传》“峤南悉平”下李贤注。冯注引《桂海虞衡志》说伏波岩下有洞,洞前有悬石如柱,插入漓江,非谓铜柱也。泷,江水之通称,此指漓江。
(20)有虞琴:《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冯注引《寰宇记》:“桂州舜庙在虞山之下。”
(21)别岫:山脉的别支。数句言寓所清幽。
(22)周续:周续之,字道祖,雁门广武人,居豫章建昌县。入庐山结社念佛,与社主惠远同修净土之业,凿池植白莲,因号白莲社。见《宋书·隐逸传》。
(23)展禽:柳下惠,字展禽,春秋鲁大夫。朱注引《家语》:“鲁人有独处室者,邻之嫠妇室坏,趋而托焉。鲁人闭户不纳,妇曰:‘子何不若柳下惠然?妪不逮门之女。’鲁人曰:‘柳下惠则可,我固不可。’”注曰:“以体覆之曰妪。”
(24)白衣居士:没有功名的隐士。
(25)乌帽逸人:隋唐贵者多服乌纱帽,其后上下通用,成为闲居常服。此指隐逸之士。
(26)佞佛成缚:贪溺禅味,是菩萨缚。
(27)《晋书·皇甫谧传》:“皇甫谧耽玩典籍,忘寝与食,时人谓之书淫。”书淫:书癖。
(28)五羖赎:百里奚本虞国大夫,晋灭虞,奚被俘,作为晋献公女儿陪嫁的奴仆入秦。奚逃亡至楚国宛地(宛,今河南南阳市),被楚人所执。秦穆公闻其贤,以五羖羊(黑羊)皮赎之,授之国政,号曰“五羖大夫”。
(29)九州箴:即:《州箴》。扬雄仿《虞箴》作《州箴》。周武王的太史辛甲命百官各为箴辞,虞人因以田猎为箴,后称《虞箴》。见《左传》襄公四年。
(30)良讯:指奉使江陵所携信件。鸳绮:有鸳鸯纹的锦绣。信函封以鸳鸯纹之锦绣。
(31)余光:多余之光。泛指对人的沾惠。《史记·甘茂传》:“臣闻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贫人女曰:‘我无以买烛,而子烛光幸有余,子可分我余光,无损子明而得一斯便焉。’”玳簪:玳瑁簪。
(32)张衡有《四愁诗》。
(33)沈约与徐勉书,言己老病,逐月消瘦。见《南史·沈约传》。愔愔:寂静。
(34)晒:晾晒。网:鱼网。
(35)以上五联叙旅途愁思及所见情景。
(36)东道:指桂幕。宁:岂。
(37)西园:曹植《公宴诗》:“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二句谓己离桂幕不久,不禁屡屡回望。
(38)江生: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39)泉客:鲛人又名泉客。《吴都赋》注:“鲛人临去,从主人索器,泣而出珠满盘,以与主人。”
(40)逸翰:书法的妙品。《汉书·陈遵传》:“陈遵赡于文辞,性善书,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颜师古注:“去亦藏也。”
(41)浪吟:随便吟唱。
(42)数:屡也。庾翼:东晋颍川鄢陵人,庾亮弟。亮死,代镇武昌,任六州都督、荆州刺史。《晋书·王羲之传》:“羲之书初不胜庾翼、郗愔,及至暮年方妙。尝以草书答庾亮,而翼深叹服,因与羲之书云:‘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纸,过江颠狈,遂乃亡失。忽见足下答家兄书,焕若神明,顿还旧观。’”
(43)卢谌,字子谅,范阳人。曾为刘琨的主簿,转从事中郎。刘琨为段匹所拘,为五言诗赠卢谌,谌以常词酬和,殊乖琨心,故重以诗赠之。
(44)假寐:不脱衣而睡。书簏:书箱。
(45)剑镡:剑鼻。即剑柄与剑身连接处,亦称剑口、剑首、剑环。
(46)偃息:安卧。以上两联叙己奉使之专一勤勉。
(47)彼美:《毛诗·邶风》:“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48)曲针:《三国志·吴书·虞翻传》注:“年十二,客有候其兄者,不过翻,翻追与书曰:‘仆闻虎魄不取腐芥,磁石不受曲针,过而不存,不亦宜乎?,”
(49)燕路: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之士,故贤士北望燕路而争驱。
(50)黄金:燕台谓之黄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