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寄秘阁旧僚二十六韵
咏怀寄秘阁旧僚二十六韵①
年鬓日堪悲② ,衡茅益自嗤③ 。攻文枯若木④ ,处世钝如锤⑤ 。敢忘垂堂诫⑥ ,宁将暗室欺⑦ ?悬头曾苦学⑧ ,折臂反成医⑨ 。仆御嫌夫懦⑩ ,孩童笑叔痴(11) 。小男方嗜栗(12) ,幼女漫忧葵(13) 。遇炙谁先啖(14) ?逢齑即更吹(15) 。官衔同画饼(16) ,面貌乏凝脂(17) 。典籍将蠡测(18) ,文章若管窥(19) 。图形翻类狗(20) ,入梦肯非罴(21) 。自哂成书簏(22) ,终当咒酒卮(23) 。懒沾襟上血,羞镊镜中丝(24) 。橐龠言方喻(25) ,樗蒲齿讵知(26) ?事神徒惕虑(27) ,佞佛愧虚辞(28) 。曲艺垂麟角(29) ,浮名状虎皮(30) 。乘轩宁见宠(31) ?巢幕更逢危(32) 。礼俗拘嵇喜(33) ,侯王欣戴逵(34) 。途穷方结舌(35) ,静胜但指颐(36) 。粝食空弹剑(37) ,亨衢讵置锥(38) !柏台成口号(39) ,芸阁暂肩随(40) 。悔逐迁莺伴(41) ,谁观择虱时(42) ?瓮间眠太率(43) ,床下隐何卑(44) !奋迹登弘阁(45) ,摧心对董帷(16) 。校雠如有暇(47) ,松竹一相思(48) 。
【题解】
大中五年春,卢弘止卒于任上。义山离开徐州回到洛阳,挈妇将雏再度到了长安,可是生计毫无着落。他向已经升迁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令狐绹陈情,才得以补太学博士。“主事讲经,申诵古道,教太学生为文章。”(《樊南乙集序》)本诗作于此时。首四句谓年龄日渐老大,生活更加贫困,潜心研究文史,处世钝若木槌。“敢忘”四句谓处处小心谨慎,岂敢暗中害人?刻苦钻研学问,挫折换来教训。“仆御”四句谓仆人嫌我懦弱,儿童笑我痴愚,为父拙于谋食,故使儿女苦饥。“遇炙”四句谓爵赏与我无缘,好处害怕上前,空有教授虚衔,面容憔悴难看。“典籍”四句谓学问不过一瓢,弄文管中窥豹,画虎反而似狗,做梦也无吉兆。“自哂”四句谓自笑徒为书簏,终当借酒浇愁,何用泣血沾襟,不怕白雪满头。“橐龠”四句谓枉自奔忙不息,命运如同博戏,敬神吓唬自己,信佛空谈妙理。“曲艺”四句谓文才罕有匹敌,只是徒有虚名,岂能乘轩受宠,如巢幕之将倾。“礼俗”四句谓嵇喜求为幕职,戴逵曾为博士;途穷缄默无言,支颐静待良时。“粝食”四句谓穷苦无人过问,岂能置身朝廷?曾记秘阁赋诗,暂与同僚共咏。“悔逐”四句谓后悔追攀新贵,谁能体察我心;秘阁醉眠床下,一时传为奇闻。末四句谓旧僚人人奋进,我对讲筵伤心;秘阁校雠有暇,毋忘老友故人。通篇以咏怀为主,实乃诉哀申恨之辞,语言最婉曲细致,委曲尽情。
【注释】
①秘阁:古代禁中藏书之所。也称秘馆、秘府。开成四年(839)春,义山入京通过吏部试,释褐秘书省校书郎,不久调为弘农县尉。旧僚:谓从前在秘阁之同僚。二十六韵:实只二十四韵。冯注旧本皆作二十六,似误。然细玩通篇,多是咏怀,而寄旧僚太略,似‘床下隐何卑’下再得两韵,转捩‘奋迹’句,接更融和,颇疑脱二韵,故未改从实数。”本篇作于大中五年为太学博士时。
②年鬓:年龄与容颜。年老则鬓发渐白,故常用以表示衰老。庾信《拟咏怀诗》二十七首之三:“自怜才智尽,空伤年鬓秋。”
③衡茅:衡门茅屋,谓陋室也。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诗:“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自嗤:自嘲。
④枯木:陆机《文赋》:“兀若枯木,豁若涸流。”
⑤钝锤:《晋书·祖纳传》:“纳谓梅陶、钟雅曰:‘君汝颍之士,利如锥;我幽冀之士,钝如槌。持我钝槌,捶君利锥,皆当摧矣。’”
⑥垂堂:堂屋檐下。垂,边也。因檐瓦落下可能伤人,比喻危险境地。《史记·袁益传》:“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⑦暗室:暗屋。《毛诗·巷伯》传:“昔者颜叔子独处于室,邻之釐妇又独处于室。夜,暴风雨至而室坏,妇人趋而至,颜叔子纳之而使执烛,放乎旦而蒸尽,缩屋而继之。”
⑧悬头:把头发拴在屋梁上。指苦学。《太平御览》六一一晋张方《楚国先贤传》:“(汉)孙敬好学,时欲寤寐,悬头至屋梁以自课。”
⑨折臂:楚辞《惜诵》:“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乃知其信然。”此谓多次骨折也就有了医治骨折的经验。
⑩懦:怯弱也。刘向《新序》:“楚白公之难,有庄善者将往死之,比至公门,三废车中。其仆曰:‘子惧矣!’曰:‘惧。’‘既惧,何不返?’善曰:‘惧者,吾私也;死义,吾公也。君子不以私害公。’及公门,刎颈而死。君子曰:‘好义乎哉!’”
(11)《晋书·王湛传》:“王湛初有隐德,人莫能知,兄弟宗族皆以为痴。兄子济轻之,尝诣湛,见床头有《周易》,济请言之。湛因剖析玄理,微妙有奇趣。济乃叹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武帝见济,曰:‘卿家痴叔死未?’曰:‘臣叔殊不痴。’因称其美。”此以王湛自比。
(12)栗:板栗。陶渊明《责子诗》:“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13)忧葵:《列女传》:“鲁漆室女倚柱而啸,邻妇曰:‘欲嫁乎?’曰:‘我忧鲁君老,太子少也。’妇曰:‘此鲁大夫之忧。’女曰:‘昔晋客舍我家,系马于园,马佚,践我园葵,使我终岁不餍葵味。吾闻河润九里,渐洳三百步。今鲁国微弱,乱将及人。’”此借以点化无食也。
(14)炙:牛心炙,即烤牛心。《晋书·王羲之传》:“年十三,谒周 。时重牛心炙, 先割啖羲之,于是始知名。”
(15)齑(jī):切成细末的菜,是冷食品。楚辞《九章》:“惩于羹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意思是有人被滚汤烫过,存了戒心,吃齑的时候也要吹一口气。用以比喻凡是吃过亏的人,遇事要格外小心。
(16)《魏志》:(明帝诏曰)“选举莫取有名,名士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
(17)凝脂:脂肪也。此谓六品之太学博士虚衔,如画饼充饥,俸禄很少,故面乏凝脂也。
(18)蠡:瓠瓢。蠡测:以瓠瓢测量海水。自谦之意。
(19)管窥:管中窥豹,所见一斑,未见全体也。
(20)《后汉书·马援传》:“马援诫兄子书:‘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
(21)朱注引《六韬》:“文王将畋,卜曰:‘所获非龙非彪,非虎非罴,乃伯王之辅。’果遇太公于渭阳。”
(22)书簏:藏书用的箱子。用以嘲讽读书多而不解书义的人。
(23)咒酒卮:见《木兰》注③。
(24)镊(niè):拔减发须。
(25)橐龠:风箱,古代冶炼用以吹风之器具。《老子》第五章:“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橐龠,比喻动力不竭。
(26)樗蒲:博戏之名,久已失传。马融《樗蒲赋》:“排五木,散九齿。”《晋书·葛洪传》:“洪少好学,性寡欲,不知棋局几道,樗蒲几齿。”
(27)惕虑:敬畏忧虑。
(28)佞佛:见《自桂林奉使江陵》注。虚辞:空话。
(29)曲艺:古代指医卜一类的技能。垂,成也。麟角,凤毛麟角,谓稀罕之至。
(30)《法言·吾子》:“羊质而虎皮,见草而悦,见狼而颤。”
(31)乘轩:乘坐大夫之车。《左传》闵公二年:“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
(32)巢幕:巢于幕上,喻危险之极。
(33)礼俗:指遵守礼教的礼俗之士。《晋书·阮籍传》:“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北堂书钞》云:“晋武帝以嵇喜为功曹。”
(34)戴逵:字安道。晋谯郡绖县人,后移居会稽剡县。善鼓琴。武陵王司马晞曾召他鼓琴,逵对使者摔碎其琴,曰:“戴安道不能为王门伶人。”又善铸佛像及雕刻,信奉佛教。《北堂书钞》:“王珣启戴逵为国子祭酒,云:‘前国子博士戴逵,绰有远概,堪发胄子之蒙。’”
(35)结舌:《易林》:“杜口结舌,中心怫郁。”
(36)静胜:以静取胜。搢:同支。颐,下巴,下颔。
(37)粝食:粗米饭。弹剑:冯谖弹铗(剑)事见《史记·孟尝君传》。
(38)亨衢:四通八达的道路。引申为官运亨通。《易·大畜》:“何天之衢,亨。”置锥:《庄子·盗跖》:“亮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
(39)柏台:汉武帝元鼎二年春,起柏梁台,置酒于其上,诏群臣二千石能为七言诗者乃得上坐。口号:古体诗的题名。表示随口吟成,与口占相同。此指昔日与秘阁同僚共赋诗。
(40)芸阁:秘阁掌图书,故称芸阁。肩随:与人并行而略后。
(41)迁鸾:指登第。见《喜舍弟羲叟及第上礼部魏公》注。
(42)择虱:《晋书·顾和传》:“王导为扬州,辟从事。月旦当朝,未入,停车门外。周 遇之,和方择虱,夷然不动。 既过,顾指和心曰:‘此中何所有?’和徐应曰:‘此中最是难测地。’”
(43)瓮间:冯注引《晋书·毕卓传》:“为吏部郎,比舍郎酿熟,卓因醉,夜至其瓮间盗饮之,为掌酒者所缚。明旦视之,乃毕吏部也。”又引《晋书·阮籍传》:“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不自嫌,其夫亦不疑。”义山在秘阁时,可能有狂简行为。
(44)床下:《后汉书·马援传》:“援尝有疾,梁松来候之,独拜床下,援不答。”
(45)奋迹:振奋其脚步。弘阁:《汉书·公孙弘传》:“公孙弘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此指旧僚。
(46)董帷:《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此自谓也。摧心:忧心欲坠。
(47)校雠:校对。《御览》六百一十八引《别录》:“雠校,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误缪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故曰雠也。”
(48)松竹:谓岁寒之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