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成五章
漫成五章①
其一
沈宋裁辞矜变律② ,王杨落笔得良朋③ 。当时自谓宗师妙④ ,今日唯观对属能⑤ 。
【题解】
一二句谓国初沈、宋、王、杨重视声律对仗,已开风气。三四句谓自己当初向令狐楚学为骈体章奏,以为骈文美妙,现在看来惟能属对而已,此外一无所成。
【注释】
①漫成:随意写成。五章:五首诗。
②沈宋:沈佺期、宋之问,初唐诗人。《新唐书·文艺传》:“建安后讫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宋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号为沈宋。”又赞曰:“陈隋风流,浮靡相务,至沈宋等研揣声音,浮切不差,而号律诗。”裁辞:作诗,裁制词句成诗。矜:崇尚。变律:变化诗的格律。
③王杨:王勃、杨炯。与卢照邻、胳宾王称为“初唐四杰”。落笔:下笔作诗。良朋:佳对,佳联。
④宗师:受人崇敬、堪为师表的人。也指文坛巨子。
⑤对属(音瞩):属对,对仗。指诗文中两句缀成对偶。属,连缀。
其二
李杜操持事略齐① ,三才万象共端倪② 。集仙殿与金銮殿③ ,可是苍蝇惑曙鸡④ ?
【题解】
第二首谓李杜诗文造诣极高,诗歌体制略已齐备,从人间世上至宇宙自然,无不表现在诗歌中。可是从集仙殿到金銮殿,苍蝇之声混淆了雄鸡报晓之声,高才见斥,小人得志,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注释】
①李杜:李白、杜甫。操持:操持翰墨。指写作诗文。杜甫《戏为六绝句》:“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
②三才:天、地、人。万象:大自然所包揽的一切。端倪:头绪,边际,轮廓大体。
③集仙殿:开元年间建置。殿内设书院,置学士、直学士,以宰相为知院事,有修撰、校理等官,掌管刊辑经籍,搜求佚书。开元十三年改名集贤殿。《新唐书·杜甫传》:“甫奏賦(《三大礼陚》)三篇。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金銮殿:唐宫殿名,与翰林院相接,皇帝召见学士常在此殿。《新唐书·李白传》:“召见金銮殿,论当世事,奏诵一篇。帝赐食,亲为调羹,有诏供奉翰林。”
④苍蝇:《毛诗·小雅》:“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又《齐风》:“匪鸡则鸣,苍蝇之声。”曙鸡:司晨的雄鸡。
其三
生儿古有孙征虏① ,嫁女今无王右军② 。借问琴书终一世③ ,何如旗盖仰三分④ ?
【题解】
第三首自慨为人子不如孙权,为人婿不如右军。以琴书自娱,不及武将能建立功业。
【注释】
①《吴志·孙权传》:“曹公表权为讨虏将军。”又《孙权传》注:“曹公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刘景升(表)儿子(琮)若豚犬耳。’”诗中以“讨虏”为“征虏”,读起来合于声律。
②王右军:《晋书·王羲之传》:“时太尉郗鉴使门生求女婿于(王)导,导令就东厢遍观子弟。门生归,谓鉴曰:‘王氏诸少并佳,然闻信至,咸自矜持。惟一人在东床坦腹食,独若不闻。’鉴曰:‘正此佳婿耶!’访之,乃羲之也,遂以女妻之。”王羲之官会稽内史、右军将军。
③琴书:王羲之一生不乐为吏,雅好服食养性。永和十一年于父母墓前自誓,遂去官,尽山水之游。所谓“琴书终一世”,泛指艺文之事,不关政治也。
④旗盖:旌旗车盖,帝王、霸王之兆。三分:指孙权建立鼎足三分之帝业。
其四
代北偏师衔使节① ,关东裨将建行台② 。不妨常日饶轻薄③ ,且喜临戎用草莱④ 。
【题解】
第四首谓石雄被起用、握军权之后,破回鹘、平刘稹有大功,平日受人轻视有何妨碍?可喜的是在战争中起用了这位草莽英雄。义山表彰石雄,用意在怀念武宗和李德裕之识人。德裕罢相,石雄失势,闻德裕贬,发疾而卒。本诗特为其鸣不平,而致慨于李德裕。
【注释】
①代北:代州之北,在今山西、河北北部。偏师:指全军的一个部分,以别于主力。衔使节:加使节衔。唐武宗时名将石雄,徐州人,出身贫寒,曾为璧州刺史,以王智兴诬奏,长流白州。大和中,党项寇河西,选求武士,因李德裕荐举,乃召还。会昌初,在抗击回鹘战争中,石雄率偏师建立功勋。升任丰州都防御使,故曰“衔使节”。
②关东:函谷关以东。河南道诸州都是关东之地。裨将:偏将。石雄少为牙将,大和年间为振武军节度使刘沔裨将。会昌三年,迁河中尹、晋绛行营节度使。行台:代表朝廷在外地设立的统军机构。
③饶:任凭,尽管。轻薄:轻视。
④临戎:临战。草莱:草野。此指出身草野的贫贱之人。
其五
郭令素心非黩武① ,韩公本意在和戎② 。两都耆旧偏垂泪③ ,临老中原见朔风④ 。
【题解】
一二句谓郭子仪在平定安史之乱和抗拒吐蕃的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其本心并非好战;韩国公筑受降城,在于防止突厥南侵,使北方安定。三四句谓两京父老盼望西北边地重归唐王朝,临老才得以实现,不禁老泪纵横。本篇专为李德裕而发,拿郭令、韩公比李德裕,为李辩诬。唐文宗大和五年,吐蕃维州守将悉怛谋请以城降,尽率郡人归成都。德裕乃发兵镇守,向朝廷陈述利害。牛僧孺反对,诏令德裕退还维州,送还悉怛谋一部分人归维州,结果遭吐蕃虐杀。开成末年,回鹘被北方黠戛斯部落击败,一部分逃到天德塞下,李德裕运粮赈济。此皆意在和戎。至会昌二年,因回鹘乌介可汗屡次骚扰,才决定予以抗击。宣宗即位,牛党得势,对李德裕的做法全盘否定,故义山为之辩诬。至大中三年,“河陇耆老率长幼千余人赴阙,莫不欢呼忭舞,争冠带于康衢”(《旧唐书·吐蕃传》)。为何两京父老反而垂泪伤怀呢?义山后两句用意颇深细婉曲,诗意谓若早用李德裕之谋略,则河、湟之复,岂待今日临老而方见冠带康衝之盛乎?此父老所以垂泪也。德裕远贬崖州,义山作《漫成五章》,从个人的遭遇写到国家的命运,是非曲直,一气说出,立场坚定,爱憎分明。“诡薄无行”乎?“放利偷合”乎?张采田曰:“此五首者,不但义山一生吃紧之篇章,实亦为千载读史者之公论。彼谓义山终于牛党者,魂魄有知,能不饮恨于无穷也欤?”
【注释】
①郭令:郭子仪。唐大将。平定安史之乱有功,升中书令,进封汾阳郡王。代宗时,仆固怀恩(唐将领、铁勒族人)叛变,纠合回纥、吐蕃攻唐。郭子仪说服回纥首领与唐联兵,以拒吐蕃。德宗即位,尊为尚父。素心:本心。黩武:好战,炫耀武力。
②韩公:张仁愿,唐将领,封韩国公。神龙初年任朔方总管,在黄河北(今内蒙古境内)筑三受降城,绝虏南犯之路,突厥不敢南侵,北方安定。
③两都:指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耆旧:父老。
④朔风:北风。此指北方边地风俗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