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诗四首
燕台诗四首①
春
风光冉冉东西陌② ,几日娇魂寻不得③ 。蜜房羽客类芳心④ ,冶叶倡条遍相识⑤ 。暖蔼辉迟桃树西⑥ ,高鬟立共桃鬟齐⑦ 。雄龙雌凤杳何许⑧ ,絮乱丝繁天亦迷⑨ 。醉起微阳若初曙⑩ ,映帘梦断闻残语(11) 。愁将铁网罥珊瑚(12) ,海阔天翻迷处所。衣带无情有宽窄(13) ,春烟自碧秋霜白(14) 。研丹擘石天不知(15) ,愿得天牢锁冤魄(16) 。夹罗委箧单绡起(17) ,香肌冷衬琤琤佩(18) 。今日东风自不胜(19) ,化作幽光入西海(20) 。
【题解】
《燕台诗四首》向难索解,作者有意隐瞒本事,以主观抒情代替客观叙事,又采取李贺乐府诗“云烟绵联”、“虚荒诞幻”的表现手法,只要作者自己心中清楚就够了,并不需要别人知道,只是跟着感觉走好了。冯浩说:“燕台,唐人惯以言使府,必使府后房人也。参之柳枝序,则此在前。”《燕台诗四首》是艳情诗无疑,这段艳情发生于幕府。诗人爱恋的对象是“桃叶桃根双姊妹”中的一人,其名不详。她们初为宫女,后为女道士,沦为歌舞伎,充使府后房。诗人爱恋彼姝,刻骨相思,大约有一年时光,故诗以春、夏、秋、冬为小题。
第一首是“春”。开头四句谓春光遍布原野,所思女子不知去向何方,寻之不得。我的芳心如蜜蜂,遍识野草闲花,却不见伊人倩影。“暖蔼”四句谓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桃树下与彼姝相见,她的高髻与桃餐相映,人面桃花,妙不可言。此次别后,如隔天涯,眷恋之情如丝絮之繁乱,天亦为我凄迷苦闷,白昼如冥。“醉起”四句谓午睡初醒,斜阳映帘,恍如见到她如初曙的面庞,梦境虽失,耳畔仿佛犹闻伊人残语。愁绪纷纭,直欲以铁网罥取珊瑚,觅娇魂于海底,可是海阔天空,无处可求。“衣带”四句谓己因刻骨相思而瘦损,虽当绿遍天涯的春天,心情却如同秋霜一般惨淡。倾我之血诚,却无人知晓,但愿以天牢锁住她的怨魄迷魂,勿使其游荡不归也。末四句想象伊人正脱去夹衣换上单衣,准备夏日来临,她的香肌玉骨只能陪伴着铮铮玉佩,十分寂寞孤单。春天即将过去,东风无力,不能撮合有情之人,愿与她一同化作幽光遁入西海,永远自由,永远相爱。
【注释】
①燕台:黄金台。故址在今河北省易县东南。燕昭王所筑,置千金于台上招纳贤士,故名。又名招贤台。诗题借招贤为名,而其实是思美人,故以春、夏、秋、冬表示四季相思。原诗小题为“右春”、“右夏”、“右秋”、“右冬”,分别置于各篇之后,现按今人习惯,置于各篇之前。
②风光:指春光。冉冉:渐进的样子。陌:田间小路,东西为陌,南北为阡。
③娇魂:指所思女子。
④蜜房:蜂房。“蜜房羽客”谓蜂。郭璞《蜂赋》:“亦托名于羽族。”
⑤冶叶:娇媚的绿叶,形如媚眉。倡条:长条。冶叶倡条,犹言野草闲花。
⑥暖蔼:和煦的春光。辉迟:谓春天白日渐长。《毛诗·豳风·七月》:“春日迟迟。”
⑦高鬟:指女子的高髻。桃鬟:桃花。这里用拟人化手法。
⑧雄龙:诗人自谓。雌凤:指所思女子。杳:远。何许:何处。
⑨絮:杨花柳絮。丝:空中游丝。迷:凄迷。
⑩微阳:斜阳。初曙:破晓时的阳光。宋玉《神女赋》:“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11)残语:记不清楚的片言只语。
(12)铁网珊瑚:以铁网捞取珊瑚,比喻搜求人才或珍宝。罥(juàn):缠绕,挂。
(13)《文选·古诗十九首》:“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14)春烟:飞絮落花的春天。
(15)研丹擘石:碾碎丹砂,赤色如故;剖开石头,其质仍坚。擘(bò):分裂,剖开。
(16)天牢:天然的囚牢。与天牢星无关。冤魄:冤家,怨魄。指所思女子。
(17)夹罗:夹衣。委:委弃。箧:箱子。单绡:单衣。
(18)琤琤:佩环摇动的响声。同铮铮。
(19)东风:春风。不胜:谓东风无力,不能使有情人成为眷属。
(20)幽光:幽冥之光。指幽灵,幽魂。西海:屈原《离骚》:“指西海以为期。”
夏
前阁雨帘愁不卷① ,后堂芳树阴阴见② 。石城景物类黄泉③ ,夜半行郎空柘弹④ 。绫扇唤风阊阖天⑤ ,轻帷翠幕波洄旋⑥ 。蜀魂寂寞有伴未⑦ ?几夜瘴花开木棉⑧ 。桂宫流影光难取⑨ ,嫣薰兰破轻轻语⑩ 。直教银汉堕怀中(11) ,未遣星妃镇来去(12) 。浊水清波何异源(13) ?济河水清黄河浑(14) 。安得薄雾起缃裙(15) ,手接云軿呼太君(16) 。
【题解】
首四句谓所思女子所居楼阁隐僻,前阁为雨幕所遮,看不分明;后堂藏于花木深处,隐约可辨。周围景物幽暗,有若黄泉,即使是冶游少年过此,也空无所获。“绫扇”四句谓盛夏之夜,她轻摇罗扇,凉风习习,罗帐如漩波荡漾。她好像悲愁的杜宇,寂寞中可有相慰的友伴?又像夜间盛开的木棉花,硕大鲜红,却不免孤单。“桂宫”四句谓相隔遥远,可望而不可及,仿佛见其轻声自语,气若幽兰。真希望使银河墮入怀中,勿使织女往来奔波,让彼此欢聚一处。末四句谓己与伊人虽然身世不同,但仍可结合。亦如浊水清波何必异源?君不见济水与黄河亦可合流。安得彼云中女仙忽然降临,我将亲接车驾,欢呼女神的到来。
【注释】
①雨帘:雨如帘幕。
②芳树:指花木。阴阴:深深。见同现。
③石城:见前《石城》注。此借莫愁所在之地指诗人所思女子之住地。
④行郎:指冶游少年。柘弹:用柘树材料制成的弹弓。何逊《拟轻薄篇》柘弹随珠丸,白马黄金勒。”
⑤绫扇:以绫罗制成的轻扇。阊阖:晋时洛阳城西门名阊阖。此谓阊阖风,西风。
⑥“洄”,各本作“渊”,今从刘、余集解据戊签本改作“洄”。
⑦蜀魂:即杜宇。《蜀记》:“昔有人姓杜名宇,王蜀(称王于蜀),号曰望帝。宇死,俗说云宇化为子规。子规,鸟名也。蜀人闻子规鸣,皆曰望帝也。”此指所思女子。
⑧瘴花:南方多瘅气,故以瘴花称木棉花。木棉:落叶乔木,开花大而红。
⑨桂宫:月宫。流影:流光,指月光。此以月光比喻美人面容。
⑩嫣薰:香气袭人。兰破:兰花绽开。
(11)银汉:银河。
(12)星妃:织女星。镇:常,久。
(13)浊水清波:谓彼此同时不同类。
(14)济河:源出河南济源县王屋山,其故道东流至山东,与黄河并行入海,后来下游与黄河合流。
(15)缃裙:浅黄色的丝裙。
(16)云軿(píng):云车。曹植《洛神赋》:“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軿,古代妇女所乘有布篷的车。太君:指女仙。
秋
月浪衡天天宇湿① ,凉蟾落尽疏星入② 。云屏不动掩孤嚬③ ,西楼一夜风筝急④ 。欲织相思花寄远⑤ ,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⑥ ,不见长河水清浅⑦ 。金鱼锁断红桂春⑧ ,古时尘满鸳鸯茵⑨ 。堪悲小苑作长道⑩ ,玉树未怜亡国人(11) 。瑶瑟愔愔藏楚弄(12) ,越罗冷薄金泥重(13) 。帘钩鹦鹉夜惊霜,唤起南云绕云梦(14) 。双珰丁丁联尺素(15) ,内记湘川相识处(16) 。歌唇一世衔雨看(17) ,可惜馨香手中故(18) 。
【题解】
首四句谓月光弥漫天空,天空好像被如水的月光打湿过,月儿西沉后,星光朗朗,射入室中。云母屏风遮掩着冥然独坐的含颦女子,她彻夜不眠,只听到西楼风吹铁马的丁丁之声。“欲织”四句谓伊人欲寄书信传达相思之情,因为爱得深切,反增悲怨。但见斗转星移,时光流逝,却不见银河水浅,欲会无期。“声回环”三字极妙,如闻其声,以听觉替代视觉。“金鱼”四句谓貌如红桂之伊人深锁幽户,锦褥尘封,无人过问;伊人所居小苑简直成了永巷,实在堪悲。主人对她未必爱怜,亦如陈后主之未怜张贵妃也。(后主被俘之日,张贵妃被斩于青溪桥畔。)“玉树”句是倒装。“瑶琴”四句谓其瑶琴久置一旁,犹藏清怨之声,罗裳寒薄,似觉金泥沉重。帘钩上的鹦鹉因寒气袭来而惊啼,唤醒了梦中还乡的伊人。末四句谓以前寄给她的双铛和尺素(书信)至今尚存,信中还叙说了在湘水畔初识的情形;料想她终生含泪对着玉珰和书信,可惜这馨香之物,摩娑既久,已经变得陈旧了。
【注释】
①衡:通“横”,充溢、弥漫的意思。
②凉蟾:秋月。古代神话谓月中阴影是蟾蜍玉兔。
③云屏:云母屏风。见《嫦娥》注。孤噸:指寂寞愁苦的女子。嚬同颦,皱眉。
④风筝:挂在屋檐间的金属片,也称铁马。
⑤相思花:指回文锦。东晋窦滔为安南将军,镇守襄阳,与家人断绝音问,其妻苏蕙织五彩锦作回文诗于其上,纵横反复,皆成章句。
⑥北斗:北斗星。回环:旋转。《鹖冠子·环流》:“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⑦《古诗十九首》:“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⑧金鱼:鱼形铜锁。红桂:红桂树。春:指花。桂树秋天开花,此以“春”代盛开之花。
⑨鸳鸯茵:绣有鸳鸯的被褥。
⑩长道:永巷。《三辅黄图》:“永巷,永,长也,宫中之长巷,幽闭宫女之有罪者。”
(11)玉树:《玉树后庭花》曲。亡国人:指陈后主(陈叔宝)。《南史·张贵妃传》:“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
(12)愔愔:和悦安闲的样子。楚弄:指楚调曲,其中有《白头吟行》、《怨诗行》等。
(13)金泥:指金粉,古以金粉饰物。孟浩然《宴张记室宅》:“诗玉指调筝柱,金泥饰舞罗。”
(14)南云:指远离故乡的游子。陆机《思亲赋》:“指南云以寄款,望归风而效诚。”云梦:古代楚国的云梦泽。大泽多雾,诗中想象它是南云的故乡,此以比喻彼姝思念故乡,即唤起绕云梦之南云。
(15)珰:耳珠。丁丁(zhēng):珠玉碰撞的声音。尺素:书信。
(16)湘川:湘江。
(17)歌唇:指女子,能歌善舞。衔雨:含泪。
(18)馨香:指书信。故:陈旧。
冬
天东日出天西下① ,雌凤孤飞女龙寡② 。青溪白石不相望③ ,堂中远甚苍梧野④ 。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⑤ 。浪乘画舸忆蟾蜍⑥ ,月娥未必婵娟子⑦ 。楚管蛮弦愁一概⑧ ,空城舞罢腰支在。当时欢向掌中销,桃叶桃根双姊妹⑨ 。
破鬟倭堕凌朝寒⑩ ,白玉燕钗黄金蝉(11) 。风车雨马不持去(12) ,蜡烛啼红怨天曙。
【题解】
首四句谓冬天白日短暂,日出之后不久很快下山,长夜漫漫,她们姊妹二人分居异地更感孤寂。青溪小姑与白石郎君居处不偕,即使同在画堂中,彼此距离似比苍梧之野更遥远。“冻壁”四句谓女子居室冷若冰霜,良缘已断,爱心枯竭。回想从前与她乘舟遨游,她真像月宫的嫦娥一般美丽,可是经历磨难之后,未必有初时那样美好了。“楚管”四句谓伊人同南国管弦之声一样愁怨,舞罢更无人相慰,倍感空城之寂寥。姊妹二人片刻的欢笑,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末四句料想伊人形容憔悴,无心梳理,朝来寒重,独自伤怀。夜来风雨潇潇,风车雨马却不能带她脱离苦境,只好对着啼泪的红烛作长夜苦思直到天明。
《燕台诗四首》与《河阳诗》、《河内诗二首》题材相同,写作时间相去不远。所谓“娇魂”、“冤魄”、“仙人”、“嫦娥”实为一人,这就是义山一生思念不已的女性。她因貌美而且擅长歌舞,被使君占有,但与主人并不谐和;先居河洛,后随主人远适湘中,又辗转至蜀地,姊妹先在一起,后又异处,更觉孤寂。诗中表现出对她的眷念和同情。诗人不让别人知道他的秘密,有意隐没真实情况,这样做与传统的做法大不相同。后来欣赏诗歌,首先考虑时代背景、历史事实、个人遭遇等,以为了解得越清楚越好,已经成了习惯。读者如此要求,作者如此炮制,平庸之作重见迭出,哪里会有奇香异味?如果我们用现代人所说的“视觉意象”来探讨李商隐的诗,用心灵的慧眼(而不是肉眼)去扫描他的诗歌中的意象,就会感觉到意中有意,象外有象,无比的神奇、美丽、丰富。请问古往今来,有几人能这样?屈原发轫于前,义山继踵于后。李贺能沾边,可惜此类作品太少。英国诗人、评论家艾略特(T.S.Eliot)在《但丁论》一文中说:“就我个人鉴赏诗的经验来说,我认为在阅读一首诗之前,有关诗人及其作品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一句引用,一段评释,一篇热心的小论文,也许偶尔引起人开始阅读某一特定作家的动机,但是尽心竭力地准备历史和传记的知识,对我经常是一种障碍。”他主张论诗应从诗的本身着手,重视想像力的视觉性,重视感觉的真实,而非历史真实。我们如果接受他的观点,再来读义山的诗,披文以入情,必欢然内怿,无所不达。知音君子,其垂意欤!
【注释】
①曹植《赠徐干》诗:“惊风飘白目,忽然归西山。”
②雌风、女龙:指所思女子姊妹二人。
③青溪:指女子。白石:白石郎,谓使君。《古今乐录》:“神弦歌十一曲,五曰白石郎,六曰清溪小姑。”
④苍梧:山名。又名九嶷。相传舜葬于苍梧之野,二妃未能从之。
⑤芳根、香心:指情缘、爱心。
⑥浪乘画舸:空乘画船,空乘理想之舟。蟾蜍:月娥。
⑦婵娟子:美女的代称。
⑧楚管蛮弦:泛称南方音乐。
⑨桃叶桃根:晋王献之妾名桃叶,其妹名桃根。《乐府诗集》四十五引《古今乐录》所载王献之《桃叶歌》:“桃叶复桃叶,度江不用楫。但度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⑩破鬟:谓头发散乱。倭堕:倭堕髻,一名堕马髻,是一种流行发型。
(11)燕钗、金蝉:均指首饰。
(12)风车雨马:冯注引《乐府诗集·傅休奕吴楚歌》:“云为车兮风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