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公诗
安平公诗①
丈人博陵王名家② ,怜我总角称才华③ 华州留语晓至暮④ ,高声喝吏放两衙⑤ 。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⑥ 。仲子延岳年十六⑦ ,面如白玉欹乌纱⑧ 。其弟炳章犹两丱⑨ ,瑶林琼树含奇花⑩ 。陈留阮家诸侄秀(11) ,逦迤出拜何骈罗(12) 。府中从事杜与李(13) ,麟角虎翅相过摩(14) 。清词孤韵有歌响(15) ,击触钟磬鸣环珂(16) 。三月石堤冻销释,东风开花满阳坡(17) 。时禽得伴戏新木,其声尖咽如鸣梭。公时载酒领从事,踊跃鞍马来相过(18) 。仰看楼殿撮清汉(19) ,坐视世界如恒沙(20) 。面热脚掉互登陟(21) ,青云表柱白云崖(22) 。一百八句在贝页(23) ,三十三天长雨花(24) 。长者子来辄献盖(25) ,辟支佛去空留靴(26) 。公时受诏镇东鲁(27) ,遣我草奏随车牙(28) 。顾我下笔即千字,疑我读书倾五车(29) 。呜呼大贤苦不寿(30) ,时世方士无灵砂(31) 。五月至止六月病,遽颓泰山惊逝波(32) 。明年徒步吊京国(33) ,宅破子毁哀如何(34) 。西风冲户卷素帐,隙光斜照旧燕窠(35) 。古人常叹知己少(36) ,况我沦贱艰虞多(37) 。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沥胆祝愿天有眼(38) ,君子之泽方滂沱(39) 。
【题解】
大和六年,义山到京城应考,被考官贾所憎,未第,返回太原幕府,七年六月,令狐楚入京为吏部尚书,义山回郑州家中。正当他陷入功名蹭蹬的苦闷时期,意外地得到他的重表叔——一位名门望族、博陵郡王的后代崔戎的深情赏识并接受聘用,在华州刺史幕做幕僚,生活得非常愉快。八年五月崔戎调任兖海观察使,义山又跟随到了兖州。对义山说来,崔戎是继令狐楚之后的第二个恩人,而崔戎的热情和平易近人更使义山乐于亲近。倘使崔戎得享天年,义山的功名仕进的道路要顺利得多。不幸的是,崔戎调往兖海后,两三个月就病故了,这对义山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心情万分悲痛,“岂得无泪如黄河”。大和九年六月,崔戎逝世一周年,义山徒步至长安旧居哀吊,回忆与崔戎的交往和知遇之恩,写作了这篇长诗。第一部分写受聘至华州幕府受崔戎爱接及其子侄属官热情相待。第二部分自“公时载酒”至“辟支佛去”,写崔戎带领属吏亲自邀他游观佛寺。第三部分自“公时受诏”至“遽颓泰山”,写自己跟随崔戎到兖海幕府,为其草奏,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因而受到称赞;不料崔戎遽然病逝。第四部分自“明年徒步”至结尾,写自己在崔戎逝世期年之时至其旧宅祭吊,感叹不已。通篇写实,感情深挚,叙事质直,气势滂沛。
【注释】
①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刊本《李义山诗集》安平公诗题下有“故赠尚书韩氏”。冯浩以为自注。应当是原注。“韩”是“讳”之误。讳其姓名,表示敬爱。安平公:即崔戎。崔戎,字可大。累拜吏部郎中,迁谏议大夫,拜给事中,改华州刺史。大和八年三月迁兖海观察使,五月到任,六月病逝。赠礼部尚书。《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戎为博陵安平崔氏大房,封安平县公。”
②丈人:古代对老年人的敬称,如同现在称“老人家”。博陵王:博陵郡王。《旧唐书·崔戎传》:“高伯祖玄 ,神龙初有大功,封博陵郡王。”名家:名门望族。
③怜:爱。总角:儿童的发髻。《毛诗·齐风·甫田》:“总角丱兮。”丱(guàn),儿童的发髻向上分开的样子。这里以“总角”称年少。
④华州:治所在郑县(今陕西省华县)。大和七年六月,令狐楚进京为吏部尚书,义山归郑州。进谒郑州刺史萧浣,萧将他介绍给华州刺史崔戎,受到崔戎的爱接。《樊南甲集序》:“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后联为郓相国(令狐楚)、华太守(崔戎)所怜,居门下时,勅定奏记,始通今体。”
⑤两衙:官署早晚两次坐衙办公。放衙:免去坐衙和属吏的参见。
⑥习业:习举子业。即科举时代专为应试的学业。南山:终南山。阿:山中曲处。
⑦仲子:第二子。《新唐书·崔戎传):“子雍字顺中。”朱注:“延岳,或云崔雍也……炳章,崔兖也。”然《宰相世系表》云崔戎子四人,雍、福、裕、厚。”并无兖名。福字昌远,裕字宽中,厚字致之。延岳、炳章是否雍、兖的小名,则无从查考。
⑧欹(qī):倾斜。乌纱:乌纱帽。斜戴乌纱帽,谓其风流倜傥之状。
⑨两丱:古时儿童发髻两角向上分开。
⑩此句谓炳章美姿容,如玉树琼花。
(11)陈留:汉郡名。西晋改为国,治所在小黄(今开封市东北)。《晋书·阮籍传》:“阮籍,陈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子浑、侄咸、咸子瞻、瞻弟孚、咸从子修、孚族弟放、放弟裕,皆知名。”
(12)逦迤(lǐyǐ):连续不断。骈罗:排列整齐。
(13)从事:属吏。杜:杜胜。李:李潘。见《彭阳公薨后赠杜二十七胜李十七潘,二君并与愚同出故尚书安平公门下》注。
(14)麟角、虎翅:比喻人才出众。相过摩:肩碰肩,不相上下。
(15)清词孤韵:指杜与李的诗作。
(16)环珂:佩环玉珂。
(17)阳坡:南面的山坡。尖咽:声音清脆。鸣梭:织布时,梭声一起一伏。
(18)踊跃:指鞭策马的样子。相过(guō):相访。
(19)撮:聚簇,控耸。清汉:银河。
(20)恒沙:恒河源出喜马拉雅山,向东注入孟加拉湾,是印度的一条大河。《金刚般若经》:“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
(21)掉:调换。谓两足一前一后互动。登陟(zhì):向高处攀登。
(22)此句谓寺庙崔巍,如同高耸入云的表柱、悬崖。
(23)一百八句:指佛经的经文。贝叶:贝叶经。古印度多用贝多罗树的叶子写经。
(24)三十三天:梵语“忉利天”,译作三十三天,为欲界的第六天,在须弥山顶上。《楞严经》:“世尊座,天雨百宝莲花,青黄赤白,间杂纷糅。”此句谓置身高处,见落英缤纷景象。
(25)长者:佛经称具备十德(姓贵、位高、大富、威猛、智深、年耆、行净、礼备、上叹、下归)者为长者。道源注引《维摩经》:“毘耶离城有长者子,名曰宝积,与五百长者子俱持七宝盖合成一盖,遍覆三千大千世界。”
(26)辟支佛:梵语。全名辟支迦佛陀。《酉阳杂俎·物异》:“于阗国赞摩寺有辟支佛靴,非皮非丝,岁久不烂。”《旧唐书·崔戎传》:“迁兖、海、沂、密都团练观察等使,州(华州)人恋惜遮道,至有解靴断鞺者。”《新唐书·崔戎传》:“民至抱其靴……戎夜单骑亡去,民追不及乃止。”二句写佛寺情景,暗喻崔戎及随从每至佛寺必有所施舍供献,以及崔戎去时,众人拥留实况。
(27)此谓崔戎迁兖海观察使。
(28)车牙:车轮外框合抱处,必有牡齿以相交固,谓之牙。此以车牙指车马,为了押韵。义山于途中草奏《为安平公赴兖海在道进贺端午马状》。
(29)《庄子·天下篇》:“惠施多方,其书五车。”
(30)呜呼:叹词。不寿:崔戎五十五岁卒。
(31)方士:古代称炼丹成仙的人。灵砂:灵丹妙药。
(32)《礼记·檀弓》:“泰山其颓乎。”此谓崔戎遽逝,如泰山崩颓,如逝波不返。
(33)明年:大和九年。吊京国:到京城长安崔戎旧居哀吊。
(34)子毁:谓崔戎之子哀毁骨立,悲痛万分。
(35)隙光:从墙隙射进来的阳光。二句写崔戎死后,旧居冷落凄清。
(36)司马迁《报任安书》:“士为知己者用。”
(37)沦贱:身世沉沦微贱。艰虞:艰难忧患。
(38)沥胆:竭诚的意思。
(39)泽:恩泽。滂沱:大雨貌。二句谓愿天有眼,使崔戎的恩泽流布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