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① ,一弦一柱思华年② 。庄生晓梦迷蝴蝶③ ,望帝春心托杜鹃④ 。沧海月明珠有泪⑤ ,蓝田日暖玉生烟⑥ 。此情可待成追忆⑦ ,只是当时已惘然⑧ 。
【题解】
《锦瑟》一诗是义山的压卷之作,历来对它的解释分歧很大。元好问《论诗》绝句曰:“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王渔洋也有“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慨叹。北宋刘放的《中山诗话》谓锦瑟是令狐楚家婢女的名字,义山与她有过秘密恋爱,故借其名字为题,追忆旧情。接着黄朝英的《缃素杂记》托言黄庭坚与苏轼的问答谓本诗专为咏瑟,表达瑟声具有适、怨、清、和的情趣。清代朱鹤龄、冯浩等多人认为是悼念亡妻之作。《辑评》本中何焯评曰:“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并且说“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张采田说《锦瑟》“隐然为一部诗集作解”,即是为自己的诗作的前言,与何焯之说同。钱钟书《管锥编》认为“自题其诗,开宗明义.略同编集之自序”,又谓首联以锦瑟自喻其诗作,颔联言其作诗之法,颈联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张国光《试解<锦瑟>之谜》一文认为李商隐的悼亡与自伤二者融为一体,不单是夫妻之情,而且包含有现实的政治内容。他从《樊南文集详注》卷六《重祭外舅司徒公文》中寻取“植玉求归,已轻于旧日;泣珠报惠,宁尽于兹辰”的四六联句,对“沧海”一联作了这样的解释:“显然,出句是说自己惟有像鲛人那样永远以泪珠来报答岳父的恩惠,而对句则是慨叹自己种玉求得的佳偶,却化为飘渺云烟,已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这不是《锦瑟》应解释为悼亡诗的可靠内证吗?”他解释“庄生”一联时,认为上句用庄周梦蝶和鼓盆而歌的典故,点明此诗是悼亡之作;下句以望帝比喻唐武宗,谓武宗死后在地下化为鹃鸟,为会昌新政之被废置,为进步的政治理想的破灭而啼血不止。他明确指出:以李宗闵、牛僧孺为首的派别与以李德裕为首的派别之间的政治斗争(即“牛李党争”)历时四十年之久,其影响于9世纪前期唐朝的政治极大;李商隐与李党骨干王茂元有翁婿之亲,其党“李”而背“牛”,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抉择;李党比牛党进步,李商隐被目为牛党的叛徒而受到打击,这并不是他的耻辱。“因此,用望帝典喻唐武宗,也寓有人们怀念会昌新政之意。”(见《武汉师范学院学报》1980年第3期)诸家不同意见都值得参考,因为评论家对于作品的理解,往往超出了作者的本意,而赋予了新的意义、新的价值,这是正常现象。义山不能复生,其“巧啭”之“本意”,自是难以完全把握。义山诗中与“瑟”有关的,有如下十条:
锦瑟傍朱栊。《寓目》
锦瑟长于人。《房中曲》
锦瑟惊弦破梦频。《回中牡丹为雨所败》其二锦瑟无端五十弦。《锦瑟》
素女悲清瑟。《送从翁从东弘农尚书幕》
弦危中妇瑟。《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
凤女弹瑶瑟。《西溪》
宝瑟和神农。《今月二日,不自量度》
瑶瑟愔愔藏楚弄。《燕台诗四首·秋》
湘瑟秦箫自有情。《银河吹笙》
其中“锦瑟”四条值得注意。四条中的“锦瑟惊弦破梦频”,比喻自己试博学宏词落选,好似锦瑟的促柱繁弦屡惊梦魂。这里只是以锦瑟打比方,并不实写锦瑟。而另外三条则不同,实写锦瑟本身或由锦瑟而产生联想。首先,义山家中确有一架锦瑟,此物既非祖传,亦非新购,很可能是王氏从娘家带来的,王氏做少女时即与它为伴,后来作为陪嫁品带来李家,置于这一对新人卧室窗前,受到他们特别的喜爱。义山在《寓目》中回忆当时情景道:“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后来王氏下世,义山睹锦瑟而生悲,其《房中曲》曰:“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人不寿而锦瑟寿,岂有此理!这是哀痛者的怨语。义山晚年罢职归家,经常卧病,境况更为凄凉,睹锦瑟而思念亡妻,感伤身世,万念俱灰,于是以“锦瑟”名篇写成了著名的《锦瑟》诗。其次,义山家中的锦瑟(即王氏的锦瑟)必是仿古之制的五十弦之瑟,而不是唐代流行的二十五弦之瑟,这就容易使人联想起传说中的素女所鼓五十弦瑟而屡发悲音的故事,故藉此悲瑟起兴,诉说自己一生的不幸。明白以上两点,是理解本诗的前提。知道“锦瑟”的特殊性,解释《锦瑟》的“无端”二字就有了着落。首联谓此锦瑟偏偏是五十弦之悲瑟(同于素女之瑟,真不祥之物也),睹其一弦一柱的搭配,似闻悲音,引起对往事的回忆。义山于开成三年夏秋之交婚于王氏,至大中五年秋天王氏下世,只有十四年光景,其间,往陈许、桂林、徐州等地为幕职,夫妻不在一起。家贫,妻子多病,外乏因依,快乐的时候不多。会昌五年所作《重祭外舅司徒公文》曰:“虽吕范以久贫,幸冶长之无罪,昔公爱女,今愚病妻。”颔联谓自感伉偭情深,曾有翩翩之乐,但是华年短暂,恍同一梦;而我的眷恋之情,惟有藉诗篇以曲传了。或谓义山不得以望帝自比。愚谓此句重点在杜鹃的哀鸣,借以比其诗,并不看重故君思故国之义,故不必联系唐武宗及其会昌之政,何况义山与武宗的关系并不密切,在他的一生中不占重要地位。“春心”显指对其妻的爱慕之情,与“春心莫共花争发”的“春心”同义。义山在别处也用望帝典故,如“蜀魂寂寞有伴未”,“蜀魄有余冤”,而在本篇中兼指前此五年的蜀游生活。颈联谓己既失家道,又无爵禄,孤独凄凉,如沧海遗珠,惟有泪光莹然;妻下世已久,如蓝田埋玉,玉已化作烟尘,杳不可寻。这一联奇妙无比,可谓“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尾联谓此情此境岂待今日成为回忆时才不胜悲怆?即使在王氏活着的时候,我就感到前途暗淡,怅惘迷茫。《锦瑟》诗最能代表义山诗歌的风格,不仅用典多,更为重要的是诗外有诗,寓意深而托兴远,迷离恍惚,瑰丽缠绵,一派虚幻,使人产生不尽的联想。所以对本篇的解释分歧之多超出一切诗篇的解释,又都讲得通,这真是诗歌艺苑里的奇观。意境的深邃,内涵的丰富,使人们对《锦瑟》一诗似乎永远说不完,道不尽,它永远是一个难猜之谜。
【注释】
①锦瑟:朱注引《周礼乐器图》:“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史记·封禅书》:“太帝(太昊)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
②华年:盛年。
③庄生:庄周。《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庄周与?”
④望帝:《蜀记》:“昔有人姓杜名宇,王蜀(称王于蜀),号曰望帝。宇死,俗说云宇化为子规。子规,鸟名也。蜀人闻子规鸣,皆曰望帝也。”《成都记》:“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亦日子规。”
⑤沧海:大海。沧:青绿色。《大戴礼记》:“蚌、蛤、龟珠,与月盛虚(盈亏)。”《博物志·异人》:“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文选》左思《吴都赋》:“泉室潜织而卷绡,渊客慷慨而泣珠。”注:“俗传鲛人从水中出,曾寄寓人家,积日卖绡……鲛人临去,从主人索器,泣而出珠满盘,以与主人。”
⑥蓝田:蓝田山,在今陕西蓝田县南,以产玉著名。李商隐妻王氏于大中五年秋病逝于长安,葬于南田山。玉生烟:《搜神记》载,吴王夫差小女紫玉和童子韩重相爱,想嫁给他,未成,气结而死。后来紫玉显形,其母上前想拥抱她,她像烟雾一样消失了。此句言妻王氏埋香日久,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本句还兼用《搜神记》中雍伯种玉,得徐氏女为妻的典故。见《喜雪》“有田皆种玉”注。
⑦可待:岂待。
⑧惘然:怅惘,迷惘。
后记
燕台不碍五湖居 [1] ,自趁黄昏好著书 [2] 。玉管葭灰吹细缕 [3] ,云笺凤纸写崎岖 [4] ,刘桢谢疾真无累 [5] ,虞寄辞归更有娱 [6] 。报与遗山休惋恨 [7] ,樊南蚌病许还珠 [8] 。以上是我完成本书书稿之后兴之所至写下的一首七律《感怀》。写完李商隐全部诗歌的注释和本书的《前言》之后,深感还有很多想要说的话没有写进去,而且非说不可。如果让商隐同时代的人谈论商隐及其诗歌创作,自然更为真实可信,你看杜牧为李贺诗歌所作序言,对他的评价多么高,但是商隐没有这样的机遇。即使李贺受到杜牧极高的赞誉,后来仍有人不信,片面地称他“鬼才”,谓其诗不能施诸廊庙,“刻削处不留元气”,“自非寿相”,“法当夭乏”。还有不少人因为读不懂他的诗,或是读起来觉得不顺畅而生厌恶以致大加贬斥,听惯了皇荂俗曲,哪里会喜欢《阳春》《白雪》?商隐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首先是宋朝人所作唐书本传,已经对商隐生平作了歪曲,我在《前言》中已经说过,此不重复;后来又遇到清朝一批进士、翰林的审查,虽然不被视为敌人,却也是个有伤教化的异己分子。骂得最凶的是纪晓岚,他批评商隐的诗,曰“薄幸”,曰“佻达”,曰“鄙俚”、“拙笨”、“庸俗”、“悖谬”、“浅露”、“格卑”、“尤不成语”、“了无意味”、“不知所云”等等,像《无题》(相见时难)中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样动人心魄的诗句,他却以为“太纤近鄙,不足存耳”。前人的评论一直影响到现在,直接妨害了对李商隐其人及其诗歌的正确评价,这对继承和发扬没有任何好处。纪晓岚是清王室御用文人,“喳”派经验掩没了人性,他的话岂能遽以为可信?
要研究李商隐,就必须解放李商隐,要解放李商隐,就必须先解放研究者自己。唐朝不是清朝,唐代社会环境比清朝要宽松自由得多,如果拿清朝士大夫的道德规范、处世哲学去要求唐朝人,有问题的人多得很,岂止李商隐?如果说李商隐多才而多情,故得此“诡薄无行”之恶名,那么,我想起了“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郁达夫,那个以“暴露一切”著称的作家、诗人。他讨人喜欢的原因,不仅仅在于爱国,积极投身抗日战争,他的卓越的才华,任放天真的个性,引得了多少人的思慕和同情!李商隐也是一位爱国者,他的爱国诗篇不算少,而且每一首都写得好,至于个人的才华、学问,千余年来,有几人比得上?可是至今仍有人在其著作中说:“义山之悲剧,不特在身处末世,坎坷沉沦,且在于志存高洁而行不免有时沦于庸俗卑微,故内心之矛盾痛苦特为剧烈。”(见《青陵台》简释)这种令人骇听的高论不知有什么根据?若说他因为同情李党,所以其行为卑鄙,那只能是牛党死硬派的看法,并不代表公理,何况商隐在政治上并无多大影响。若说他的诗歌描写了狎妓行为,已构成“卑鄙”罪,那么李白“千金骏马换小妾”,刘禹锡、白居易时常携妓出游,其罪多矣!不能解放李商隐则不能研究李商隐。此其一。研究文学作品最主要之点在于审美,诗歌更是这样。文学不是历史,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从前的“以诗证史,以史证诗”的研究方法值得商榷。那些短于说诗,长于述史的人,那些说诗纰缪,更征引史事而为之辞的人,能不蔽人而自蔽?其于诗歌鉴赏、繁荣诗歌创作有何裨益?李商隐的诗歌最耀眼的地方,并不完全在于学会了杜甫的沉郁顿挫,而在于创新。他不屑于在反映社会生活和自然景观的表层现象上与前贤争一日之长,而是以揭示人性的奥秘取胜;他把浪漫主义的粗犷、奔放的外在性的开拓,转化为象征主义的内在性的深化,是对于外在的僵固性的超越;他有意不给读者提供答案,而是提供可能性,因而“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这是诗学和美学上的重大变革。他采用隐喻、象征、暗示、意识流、抽象抒情等多种手法,把人的情感、性感,各种微妙的情绪、知觉,乃至潜意识、梦幻意识作为审美对象,给予了最成功的表达。语言的形象性、抽象性、双关性、模糊性以及数意兼包的功能,都被他用得烂熟而无可挑剔。那些脱离现实的轨迹跟着感觉走的东西,那些极其空灵、如梦如幻、如醉如痴的感悟,是多么迷人而难以把握。它跳过一千年的跨度直逼今人,不要问它是什么,用你的神经、你的血管、你的发尖、你的毛孔去感受吧!用你的魂魄与它共舞吧!它标志了一个比较开放、比较自由的唐代社会人性的觉醒。读惯了商隐的诗歌,何用乞灵于李、杜,假宠于苏、辛!毫无疑问,他的诗歌最具先锋性、实验性,对于当今现代派诗歌创作最具借鉴的意义。此其二。研究李商隐诗歌,既要求得真事实,更要予以新价值、新意义,总不能老是在年代、人物、现象上做文章,如果这方面的文章做尽了,则又何加焉?今天学者们已经注意到从文学美学的批评、心理学的考察和历史比较的推论等各个方面去发掘商隐诗歌的美学价值,令人感到鼓舞。但是还很不够。李商隐将中国古代抒情诗发展到了极致,为什么不让他同屈原、陶潜、李白、杜甫一样进入“伟大诗人”之列?还只能置于“著名”、“杰出”的档次吗?这公平吗?对商隐及其诗歌的研究,不能完全依赖“善读书不如善抄书”的研究者,如果让老一代诗人和新潮诗人都来参与其事,让大家都感受到中国诗歌发展的动态美,谁说不能再创辉煌?此其三。以上是对《前言》所作的一点补充。年轻时读冯浩的《玉溪生诗笺注》,知其抱病著书,曾大受感动。予学不逮古人,然托文字以传姓名之意望相近,亦因此曾遭妒恨,辛苦辗转,至于暮齿,学不加进,而病已撄心。犹不自量力,冒险举笔,惟恐心力不支,半途而废,决意提前退休,专力于此事,以实现自己多年的愿望。斯帙既成,而病不加重,予怀有寄,云胡不喜?回想从前,能不慨然!嫉妒别人、打击别人的人,因为才能贫乏,缺少自信,故而发展暗室亏心的本领;而渴望获得真知者,只感知之不足,光阴迫促,将更奋然而前行。
本书在撰写过程中得到湖北大学张国光教授、王陆才教授的关心和帮助,同时还得到湖大友人涂怀章教授、舒怀教授、中南民族大学图书馆罗德运教授和崇文书局李尔钢社长的帮助和鼓励,谨在此深深地表示感谢!
郑在瀛
2011年1月18日
[1] 燕台:黄金台。故址在今河北省易县东南。燕昭王所筑,置千金于台上招纳贤士,故名。又名招贤台。
[2] 著者因病58岁退休,始撰《李商隐诗全集》。
[3] 玉管:玉笛。葭灰:古人烧葭莩(芦苇中的薄膜)成灰,置于十二律管中,放密室内,以占气候。某一节候至,某律管中的葭灰即飞出,示该节候已到。如冬至节至,则相应之黄钟律管内的葭灰飞出。
[4] 云笺凤纸:泛指精美的纸。云笺,小幅华贵的纸张,用于注释。凤纸,原为帝王所用绘有金凤的纸,后指珍贵的纸张。
[5] 刘桢为曹操记室,卧病清漳河滨。
[6] 虞寄,南朝梁陈时人,居官不满秩,自求解退。
[7] 元遗山《论诗》“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8] 李商隐自号樊南生、玉溪生。《文心雕龙·才略》:“显志自序,亦蚌病成珠矣。”刘勰说西汉末年的文学家冯衍一生不得志,然而所作《显志赋》自叙身世,发愤抒情,称得上是“蚌病成珠”。
一片这是最后一篇